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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天

  安民坊,靈江畔。

  一群衙役正努力地維持著秩序。

  一具從水里打撈出來的尸體,就躺在靈江岸邊的大堤上。

  周昂努力了幾次,最終徒然地嘆了口氣。

  雖然泡在水里的時間應該不是太長,但尸體還是已經腫脹得相當難看,只不過還是可以很輕易地分辨出死者正是霍大郎罷了。

  這是今天下午發生的第三起重大案件,和死的第四個人。

  所以,這算什么?

  因為隔壁鄰居太過吵鬧,所以一怒之下殺人,甚而還追殺過去,殺死了第三個人,然后心頭怒氣泄掉了,冷靜下來一想,后悔了后怕了?然后畏罪自殺了?

  可惜的是,這一次周昂的回溯能力,毫無作用。

  他看不到霍大郎是從哪里投的江,看不到他是怎么投的江,也看不到他是不是自愿投江。

  他猜測,是靈江的流水把他帶離了他真正的身死之地,也或者,流水對自己的回溯能力,有阻斷作用?

  總之就是,此前兩次都很靈光的回溯,這一次不好用了。

  什么都看不到。

  跟周昂不差先后趕過來的杜儀也是眉頭大皺,蹲在尸體旁邊不遠,看看地上猶自淌水的尸體,再看看腳下的滔滔靈江,無語許久。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外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很多都是碼頭跑貨的船商、船工、力工,等等,縣祝衙門的兵卒和縣衙的衙役們封鎖了外圍,那邊衛慈正在向從江中撈起了死者尸首的船工們問話,而這邊,縣祝衙門里的一幫人,包括高靖、杜儀、周昂等人在內,面對著霍大郎的尸體,俱皆沉默。

  過了好久,還是杜儀第一個開了口。

  他說:“首先,按照那些船工們的說法,他們在江面上看見尸首的時候,尸首就是這個樣子的,身上顯然沒有綁上石塊之類的東西……雖然,這根本無法確認他就是真的自殺……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是啊,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大家不是縣祝衙門的人,如果這個世界沒有種種的神秘力量存在,如果死者霍大郎不是在此前殺死肉鋪伙計杜二的時候,表現得太過強悍,異于常人的那種非人的強悍,那么,這件案子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這就是一起殺人之后又自殺的案件。

  就此結案,上上下下都沒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但是他當街輕易地只手破開另外一個人胸膛,且一把扯出心臟,且大口吞食這件事的存在,卻足以否決掉一切看似合理的邏輯。

  這不是尋常的普通人之間的仇殺案。

  這是牽涉到修行者,牽涉到神秘力量的案件。

  所以,盡管死者身上并沒有捆綁石塊、麻袋等等代表著明顯是被人沉江而非自殺的證據,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確定,他就真的是自殺的。

  過了一會兒,那邊的左慈問過了話,緩步過來,又瞥一眼地上的尸首,轉頭走向一邊,把負責驗尸的仵作叫過去,低聲又問了幾句什么,然后擺擺手示意沒事了,沖這邊走過來,對高靖匯報道:“看來……沒有什么異常的。”

  杜儀當即應聲道:“正是因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對。”

  大家都紛紛點頭。

  高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道:“仵作呢,開膛,看看他肚子里還剩下點什么。”——眾人聞言都抬頭看看他,旋即都先后點了點頭,于是左慈開口喚了仵作過來,命他開膛。

  那仵作答應一聲,招呼自己的助手過來,用力地直接扒開霍大郎的衣服,很快就下了刀。他技術很熟練,剖開死者的腹腔之后,輕易地便找到了大家要找的東西——一團已經被消化了一小半,此刻卻是全然泡在污穢里的東西。

  待那胃里混合著江水、血水、胃酸等等在內的東西差不多淌干凈了,那仵作臉上絲毫不見惡心的模樣,認真地翻檢了一番,抬起頭來,恭敬地道:“縣祝,各位官人,這應是心臟無異。”

  嗯,也就是說,又推翻了一種假想。

  至少僅僅只是從明面上的證據來看,面前的這個死者霍大郎,正是殺死杜二的兇手無疑,而加上周昂那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的回溯能力所見到的情況,已經可以百分百地斷定,今天下午的兩起兇殺案的兇手,都是他無疑。

  于是問題來了,這起案子看上去越發的毫無疑點了。

  但是他一個很可能是修行者的人,為什么會忽然暴起連殺三人?又為什么會如此干脆利落的就跳江自殺了?

  疑點滿滿。

  眾人又沉默許久,只是出神地看著那仵作擦了擦手,悄悄地退下,卻都說不出話來。

  又過了一會兒,終是高靖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道:“把尸體也收斂了吧!然后再等等別的消息再說。”

  眾人聞言都語調低沉地應了一聲“諾”,然后便要起身各自忙活。

  就在這個時候,卻忽然聽得外圍一陣喧嘩,眾人愕然扭頭看過去,卻見有人分開兵卒走了進來——這人周昂認識,正是上次在客棧狐妖與情郎一起被殺那件案子時見到的那位郡祝衙門的司社。

  司社,顧名思義,是負責祭祀的官員。

  這個官職,是郡祝衙門的要員之一,論級別,大致算是于高靖這個縣祝平級。

  看見是他進來,高靖與杜儀的臉色皆是微微一變。

  但很快,高靖還是拱手,道:“柳司社。”

  那司社簡單一拱手,算是回禮,臉色卻連一點笑意都無,旋即便朗聲道:“本官郡司社柳維,奉郡祝之命,特來督問此案。”

  司社的官大官小,有了這句話在先,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現在是代表郡祝來的了。

  于是縣祝這邊眾人,頓時齊齊低首、拱手,表示聽命。

  高靖很快回稟道:“煩請上稟郡祝,本衙初步判斷,今天下午城內發生的兩起兇殺案,與這起投江自殺案,有著各種直接的關聯,因此已經決定將這三件案子并案處理。具體情況,本衙隨后會第一時間向郡祝匯報最近進展。”

  聽到這話,柳維臉上連一點表情變化都欠奉,當即道:“郡祝有令,一日之內,三起大案,更有當街殺人,兇殘至聳人聽聞之事,以致民間輿情洶洶,民皆恐怖之,著即令翎州郡祝高靖于三日內徹底查清此案,不得延誤!”

  眾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本以為這位柳維柳司社真的是來督查的,考慮到一天之內兩起兇殺案,郡里親自派員督辦,也在情理之中,卻沒成想,重點是“督問”。

  這個限定三天破案的命令,可是有點狠。

  驚愕片刻,周昂扭頭看向高靖。

  高靖也是有些眉頭緊皺,片刻之后,他道:“柳司社,此案疑點頗多,目前,并沒有什么可抓的線索,限定三天破案是不是……”

  “如何?”

  高靖聞言抬頭。

  那位柳維柳司社面色平靜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片刻,高靖猶豫片刻,還是道:“三天的時間,實在是……”

  柳維當即毫不客氣地又一次打斷了高靖的話,道:“郡祝之令在此,你是決定……不接?還是先接下,然后再去找郡祝多要幾天時間?”

  高靖聞言低頭片刻,然后沉聲道:“既然是郡祝嚴命,本官自當尊令無疑。”

  “善!”

  那位柳維柳司社聞言當即收起了身上的嚴肅,看似隨意地道:“接下來此案就由本官負責督問,該案有任何進展,煩請高縣祝及時派人知會本官一聲。”

  “這是自然。”

  “善!本官會據此上報!既如此,本官就不耽誤諸位查案了。告辭!”

  他說完了要轉身,卻又忽然回轉來,“哦,對了,高縣祝,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高要縣出了件大案子,當地報上來,就在剛才,本官動身過來之前,沈郡祝帶著人下去了,估計得……三五天時間才能回來吧!高縣祝如果覺得三天時間不夠用,非要延期,恐怕需要親自跑一趟高要縣了。”

  說完了,他沖高靖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隨后轉身就走。

  現場安靜了片刻,隨后滿腔怒火的方駿方伯駒第一個就要忍不住開口,但是還沒等他開口,高靖忽然抬起手來。

  有心說話的人都停了下來,但一個個都氣鼓鼓的。

  這擺明了就是在刁難。

  片刻后,高靖轉過身來,平靜地道:“先把霍大郎投江的具體地點查出來,子羽,你手底下的那幫線人,一個都別讓他們閑著。”

  “諾!”

  “我要知道這個霍大郎平日里是個怎樣的人,知道這個杜二一家是不是藏著什么秘密,哪怕以前只有老鼠知道的,我也要知道。他們那一片的街坊,有一戶算一戶,逐一盤查,不要放過絲毫可疑之處。子義、叔玉,你二人負責此事。”

  “諾!諾!”

  隨后高靖轉頭看向趙忠,道:“進賢。”

  “在。”

  “你負責跟進所有的審問。”

  “諾!”

  “孟秋、伯駒、大金……”

  馮善、方駿、何鐫都躬身應命。

  “你們三人除了輪流值守之外,也不要閑著,去做一些你們覺得該做的事情,查一查你們認為該查的地方。”

  “諾!”

  吩咐完這些,高靖臉上微微露出笑容來,仍是平靜地道:“我知道限咱們三天時間破案,實在是有些刁難的意思在。”

  “你們生氣,很正常,我也很生氣。但是,咱們做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別管是不是有人要刁難,這件事情本身,本來就是咱們要去做的。只不過這一次,時間緊迫了一些,有些不敷使用而已。”

  “但破案就是破案,咱們不是為了三天的時限才去做這件事情,也不是因為畏懼上司的懲罰去做這件事情,咱們去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這是你我的責任!”

  “諸位,共勉!”

  他說完了,眾人都默不作聲,不過,即便是最憤怒的方駿,此刻也深吸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然后緩緩點頭。

  顯然,大家都明白,也都認同高靖的意思——

  這是責任,是使命,而不是要求或命令。

  至于限令三天破案,只是在此之外附加的東西罷了。

  于此事本身而言,那無關輕重。

  眼見眾人臉上表情的變化,高靖臉上露出微笑,然后看向周昂,笑著道:“聽說子修最近要搬家?”

  “呃……”周昂愣了一下,才點點頭,道:“沒錯。打算后天休沐的時候搬家,不過當下這種情況,我的事情……”

  高靖笑著擺擺手,打斷了他,笑著道:“到時候我們都去幫你搬家,恭賀你的喬遷之喜!”

  周昂怔了一下,旋即笑起來,道:“多謝縣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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