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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子和

  在衙門里幾乎所有人都要加班的情況下,周昂準時下班了。

  嚴格來說,因為是在江堤上就地解散,可能下班時間還要提前了一些,再加上安民坊明顯離他現在住的萬歲坊更近,所以,他回家要比平常早了不少。

  但這很正常。

  因為他現在算是縣祝衙門里身份最特殊的一個人。

  甚至遠比目前跟隨杜儀杜子羽學習的陳翻,還要更加的特殊。

  他雖然參與武職人員,也即官方修行者們的很多行動,但從本身的職位上來說,他畢竟還是一個文職人員。

  當初就約定好的,一天上半天班,有特殊行動需要他,他必須參與進來。

  但平常的查案、破案,其實既不是他的擅長,也不是他的職責。而且同樣很關鍵的一點是:他手底下也無人可用。

  他沒有自己的線人。

  也因此,在江堤上就地分派差事的時候,高靖把每個人都點到了,卻唯獨沒有分派差事給他。

  當然,周昂明白高靖最后那番話的意思。

  后天休沐的時候,他要帶整個衙門的人來幫自己搬家,那意思就是說:上頭要求三天破案,我們不用三天,我們要在明天太陽下山、大家開始休沐之前,就把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所以,周昂第一次發現,高靖雖然平常看起來冷靜且鎮定,氣度雍容,但脾氣其實也不小的。

  只是他的身份在那里擺著,所以很多時候,為了身為上位者的威嚴也罷,或是他本人的修養也好,總之,他并不會輕易的表現出來就是了。

  周昂回到家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書房兼臥室里點著燈。

  雖說今天下班早了些許,但夕陽還是已經未墜將墜,天色已經是昏黃不定的時候,如果是要做精細的事情,是的確應該掌燈了。

  但周家除了周昂自己之外,無論是母親周蔡氏,還是小妹周子和,都沒有在這個時候就點起燈來的習慣。

  走過廚房的時候,周昂發現母親還在燒火,顯然晚飯是掐著自己下班到家的點兒去做的,現在還沒好。

  他沒打招呼,直接邁步進了堂屋。

  自己臥室的門開著,周子和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微地向前伏著身子,手拿毛筆,認真地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什么。

  周昂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來。

  怪不得最近老是覺得裁好的紙好像少了幾張似的。

  破案了。

  “背要挺直,不能這樣往前趴。”

  “啊?”

  忽然響起的聲音驚到了小丫頭周子和,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把桌子上的紙一把抽掉,藏到身后,第二反應才是擰過身子來,看了周昂一眼,然后作勢要推開胡椅站起身來——“坐下!接著寫!”周昂道。

  周子和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

  但很快,她還是說:“哥,我知道你說過不讓我亂翻你的東西,可是……咱們家只有你這里適合寫字。娘說……她說我們現在不用洗衣服了,反正我也閑著,就讓我把字撿起來,練一練。我……”

  周昂笑著,一路搖著頭進去,摁著她的肩膀,讓她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來,把毛筆從她手里接過來,打量了一下筆尖,幫她又舔了些墨,修正了一下筆尖,遞給她,道:“寫字的時候,腰背要挺直,身體一旦往前趴,胳膊就受力,尤其是胳膊肘,這不是個好習慣。所以,腰背挺直,別讓胳膊,尤其是別讓右臂受力,用手腕的力量來寫字……試試!寫幾個來看看。”

  周子和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羞紅了臉。

  “寫!我看看你寫的怎么樣了。”周昂道。

  于是最終,周子和又把藏在背后的那頁紙拿出來,很不好意思地重新鋪好抹平了,咬著嘴唇,鼓起勇氣在紙上寫下不知道第多少個“和”字。

  嗯,她的名字。

  她已經寫了半頁紙的“和”字。

  事實上,殘存在腦海里的此前那個周昂的記憶,至今保存有周子和還很小那個時候,也就是大約四五歲到五六歲的光景,周昂教她識字的畫面。

  那個時候,她還太小,幾乎幫不上什么真正的忙,而兄妹關系又一直都特別好,所以周昂每次從學里回來,都會抽出時間在飯前飯后,教給周子和認幾個字,其中也包括次數并不是很多的寫字訓練——主要是紙太貴了,所以不多。

  如果沒記錯的話,雖然后來小丫頭逐漸長大,周昂也越來越大,這個家庭的生存壓力隨之增大,而小丫頭也越來越能幫上忙了,所以她逐漸廢弛了讀書識字這件事,開始成為周蔡氏的重要幫手,但畢竟,在那短短的兩三年光景里,周昂口傳手授,還是教會了她兩三個字的。

  這在這個年代來說,已經算是有些文化底子。

  尤其是在女性中而言,更進一步來說,是在周家這樣家庭條件的女孩子而言,她已經可以算是非常有文化了。

  但她的字,還是寫的歪七扭八。

  這很正常。

  這些年她只是反復地洗衣服、洗衣服、洗衣服,她還能記得某個字念什么,甚至還能記住周昂當初教的寫字順序、間架結構,已經非常不易了。

  等她寫完了,周昂接過筆來,道:“來,我來!”

  周子和有些失落地起身站起來,卻見周昂扯過一張新紙,鋪平壓好,認真地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周子和你要多練字。

  他寫的無比認真,遠比抄寫《金剛經》,又或寫給衛慈做字帖的時候,要更加的認真,以至于,他把每個字都寫得板板正正,為此甚至把自己最擅長的那種根骨挺拔而又飄逸灑脫的寫法,都完全拋開了。

  認真的像是在寫碑刻。

  當然,現在的周子和是看不出這些東西的,她只是看到了這行字,看懂了他的意思,臉上不由得放出了光來。

  寫完了,周昂把筆遞給她,道:“咱們馬上就要搬家了,那里會有你的書案,用的筆墨紙張,你哥都可以從衙門里偷回來,你明白的,不花錢,可勁兒用。所以,以后每天寫五百字,我要檢查。”

  周子和接過毛筆來,眼睛亮晶晶的,狠狠點頭。

  母親周蔡氏和小丫頭周子和也還沒睡,正在外間里點著燈說話——周蔡氏應該是在教周子和做繡活兒。

  以前她是沒工夫教的,有那個工夫,要以優先把活兒做出來為先,但現在么,兒子能賺錢了,還賺得不少,她沒有養家的壓力了,就有的是時間,可以一點一點耐心地把自己的手藝傳授給女兒。

  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女孩子很重要的一門手藝。

  哪怕很可能一輩子也用不上。

  周昂躺在里間的床上,耳朵里聽著外間母女兩個有一句沒一句的家常,腦子里卻仍舊翻滾著今天白天的案子。

  三天破案的壓力,當然不在他身上。

  但這三起案子的兇殘程度,和這種近乎完美的案情閉環,在周昂看來,一直都覺得,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蓄意的發出挑釁。

  這讓并沒有處在事件中心的周昂,也感覺到了巨大的挑釁。

  而且更關鍵的是,這里至少有三條人命,是很無辜的。

  當街殺人還好說,生吞心臟就實在是太過血腥了,就算是親眼見到了那一幕的人,都已經被控制起來,將來也會有洗腦的步驟,使他們忘記和忽略這件事,但郡司社柳維話里的那句“輿情洶洶”,卻也絕非虛言。

  同樣的道理,限令三天破案,雖然有蓄意刁難的意圖,卻也絕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會是有人在蓄意挑釁官方修行者嗎?

  如果有,又會是什么人呢?

  實在是想得頭大。

  關鍵是手里掌握的資料和信息,都實在是太有限了。

  要想往下查,更多的信息收集,無比關鍵,偏偏自己手底下沒有任何屬于自己的線人,或其他可靠的消息來源。

  只能等。

  躺在床上思索良久,毫無所得,反而覺得身體漲熱得厲害,周昂搖搖頭,翻身坐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摸出自己懷里的兩件物什。

  一柄小小銅鏡,和一塊小小的竹牌。

  這是山門留給自己的僅有的兩件實物——它們能夠證明,在那三十六天里,自己并不是做了一場大夢。

  竹牌溫潤。說是竹牌,其實不大像竹子的手感,材質難辨。

  銅鏡微涼。

  手柄處花紋繁密復雜。

  手里拿著它們,摩挲著,下意識地就會有許多回憶回到腦海里,叫人不知不覺有些傷感。

  最后,周昂的視線還是落到了銅鏡上。

  最近一段時間,他經常拿著這柄小小的銅鏡,反復把玩。

  這畢竟是師父留給自己的,據說是貼身攜帶多年。

  在周昂看來,師父那等本事,能讓他貼身攜帶多年的東西,就算本來不是什么寶物,也該沾染了不少仙氣吧?

  可是把玩多日,他始終沒發現這小鏡子有什么奇異之處。

  “可能還差一步滴血認主?”

  周昂心里偶爾會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后忍不住失笑。

  這絕對是上輩子看過不少網絡的遺毒。

  不過他還是打算,等哪天自己受傷了,反正會有血流出來,到時候就拿來試試——不試白不試的時候。

  腦子里這么想著,周昂不由得又露出一個自嘲般的笑容,隨后便把東西都放到枕頭下面。

  天氣是說不出的悶熱,心情又有些難言的煩悶。

  但還是該睡覺了。

  但是他才剛躺下,腦子一時還無法停歇下來,就忽然聽到有人拍門,隨后就有說話聲傳過來:“敢問可是周官人府上?”

  周昂愣了一下,當即披衣而起。

  見母親和小妹都有些驚疑的模樣,周昂小聲地安撫了一句,這才打開堂屋門出去,過去打開了大門,夜能視物的目光之下,見門外竟是高靖家的仆人高僮,周昂不由一愣,“你怎么來了?”

  高僮正在施禮,聞言道:“小仆高僮,見過周官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特來請周官人。我家主人說,搜集到了一些信息,請您務必速速趕到衙門去。”

  周昂毫不遲疑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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