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院子,向來比別處更加安靜,丫鬟們都不敢在這里打鬧。
今日尤其如此。
不過當賈寶玉進正房之后,卻看見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彩霞跪在地上默默抹淚兒。
看見賈寶玉進來,她似乎覺得丟臉,忙把臉別開。
賈寶玉看了她一眼,往里走之時正碰見彩云拿著東西出來。彩云與他見了禮。
“林姑娘她們呢,沒到這邊來?”賈寶玉問。
“林姑娘、云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她們之前都來了,不過太太心情不大好,沒讓她們多待,讓回園子去了。”
賈寶玉聽了點點頭,他明白王夫人的心情為什么不好。
身為當家主母,被人議論做出下作的事,哪怕最后被證明是造謠,也足矣令她感覺大失了顏面。
偏偏她還不能問心無愧,所以心中郁結是難免之事。
進了里屋,只見王夫人盤坐在矮炕上,閉目默數著念珠,而金釧和玉釧兩姐妹則安安靜靜的立在地下。
金釧正要提醒王夫人,卻見賈寶玉與她搖搖頭。
她會意的一笑,走到一邊輕手輕腳的給賈寶玉捧了茶過來。
賈寶玉坐著,見這丫鬟不但乖覺的奉了茶,還一個勁兒的給自己送秋波,加上也不愿意默默坐著發呆,便在她放下茶碗之時,拿起她的小手來,細細的把玩。
金釧羞紅了臉,又不敢發聲,只得微微瞪了賈寶玉一眼之后,任由他拿著手。
到底一番動靜還是驚醒了王夫人,她睜開眼睛,漠然的看了一眼屋里,待看見是賈寶玉來了,眼神才瞬間回暖,招手道:“寶玉來了?快過來。”
賈寶玉這才起身,與王夫人一拜,然后走到她身邊坐下。
王夫人一如之前賈寶玉抓金釧那樣,抓著他的手,一張已經泛起細微皺紋的臉上滿是寵溺,笑問:“你怎么過來了,老太太屋里的事怎么樣了?”
等賈寶玉回話之后,她便叫金釧等人退下,而后猶豫片刻,道:“我想讓你大嫂子搬出園子,以后,這府里的事,還是交給她來管著,你覺得如何?”
她誠然的看著賈寶玉,相信賈寶玉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非蠢人,今日之事,賈寶玉的表現,表明賈寶玉肯定是知道真相的。
雖然被兒子知道自己不好的一面令她覺得有些難堪,但是畢竟是母子,就如賈寶玉明明事先不知情,卻極力幫她掩蓋真相一樣。
他們是最親的人,沒有什么不能包容的。況且,她當初做那件事,真的完全是為了賈寶玉考慮。
賈寶玉自然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但他佯作不知:“二嫂子管家一向得力,太太為何突然想要大嫂子管家?”
“這次的事情過后,她心里怕是會多心了……”
王夫人道。
確實,經過這次風波之后,王熙鳳對她的忠心她難以保證了,必須要削去王熙鳳的權力,以免生出別的事來。
“太太多慮了,風姐姐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再不會為這等小事就多太太的心。
況且,這些年她幫咱們管家,事事妥當,大大小小的人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連大太太都因此對她心生不滿,這個時候要是不讓她管家了,倒顯得我們沒有氣量似的。”
“可是,她總歸是那邊的人。”
王夫人還是遲疑。
賈寶玉想了半晌,如此道:“一則大嫂子是個心地仁善之人,在園子里管帶姐妹們尚可,若是讓她管家,家里這么多人,關系復雜,恐她疲于應對。二則,鳳姐姐未曾做差了事,突然不讓她管家了,老太太生疑不說,別人,只怕又要多出閑話來。”
王夫人便沉默了。
賈寶玉說的第二點,她是考慮過的,所以她才沒有貿然行事,而是等賈寶玉過來,與他商議。
確實,如果這個時候不讓王熙鳳管家,賈母那里如何交代且不說,家里那些人,只怕要對今日之事重新考量了。
只是,難道就這么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夫人總覺得不放心,王熙鳳的個性她還是知道的,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萬一要是起了歹心,那可如何是好?
賈寶玉看出她的擔憂,忽然道:“太太可知道,今日讓驗方子以證太太清白的主意,是鳳姐姐教我的。”
王夫人一愣?
她至今還不明白,為什么集合了太醫院的太醫,加上兩名老郎中,都不能看出那方子中的破綻。
難道她做過的手腳當真那么隱蔽,還是那三人全部說了謊?
前者肯定不可能,她沒有那么大的僥幸心理。后者的話,以賈寶玉的做事的妥當,肯定也不會采納。
因為那樣不就等于告訴那三個人,賈門出了齷齪事嗎?
就算他們今日守了口,以后難免說破,到時候,賈家就要再一次出名了。
再有,萬一邢夫人真再讓別人驗方子……
總之,后患無窮。
所以,最合理的可能,就是給大夫們看的方子,被改動了。
原本以為是賈寶玉篡改的,王熙鳳等人只是被賈寶玉說服沒有反駁,如今看來,居然不是?
“風姐姐是明事理的人,一向視太太為至親親長,不管如何,她的心都是向著太太的,所以,太太這個時候與其疑她,還不如找個機會安撫一下,想必她心中的怨氣就全消了。
到時候,我們還是一家人,太太說這樣可好?”
賈寶玉趁熱打鐵道。
王夫人認真考慮賈寶玉話,然后也逐漸理解過來。
是啊,只要沒到最后一刻,王熙鳳是不可能和她翻臉的。
家里誰都知道,王熙鳳和賈璉的關系已經臨近冰點,加上又和邢夫人不大對付,所以,王熙鳳在府里,能依靠的,就只有她這個姑媽了。
再說,當初在那方子中添加兩味藥,她也就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是不是真的有效還一定呢。所以,王熙鳳確實沒道理因此就到了撕破臉的地步。
不過,心底有怨氣是肯定的。
這么一想,她把金釧叫進來,吩咐道:“讓管家媳婦開了庫房,把前幾日娘娘賞賜的宮錦,挑兩匹好的給鳳丫頭送過去。就說是我說的,天氣變涼快了,讓她裁兩件新衣裳穿。”
金釧領命下去。
然后王夫人看著賈寶玉,賈寶玉則拱手道:“太太圣明。”
一句話,說的王夫人都笑了,拍了他一下,罵道:“慣會油嘴滑舌。”
賈寶玉也笑了笑,隨意的問道:“彩霞姐姐怎么了,方才進門時看見她在那里哭。”
王夫人臉上的笑容立馬寡淡了一些,道:“之前她倒茶的時候走神,被我罵了兩句。”
事實是被打了一耳光,所以才會被嚇的跪著。她也沒叫起來,直接進了里屋。
賈寶玉暗嘆,這個時代就是沒人權,主子生氣,拿丫鬟撒氣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于是笑道:“既然只是小錯,太太就別與她計較了,讓她起來吧,看她跪在那里怪可憐的。別人看見不知道是她犯錯在先,還以為是太太苛刻她呢。”
王夫人看了他兩眼,莫名笑了笑,讓彩云去把人叫起。然后趁著屋里再次無人,她忽然摸著賈寶玉的耳朵,責怪道:“這些丫鬟在你眼里就這么珍貴,連我都責罵不得了?”
賈寶玉連忙否認。王夫人則嘆道:“你啊你,屋里那么多丫鬟了你還不足,仔細你父親……”
她本來想用賈政來壓一壓賈寶玉,忽然想起,如今賈政在賈寶玉面前,威嚴怕是已經所存無幾了。于是把賈寶玉攬在懷中,換了口風道:
“金釧那丫頭就罷了,這個彩霞不是個安分的,你不許沾染。”
被王夫人這樣抱著,以前賈寶玉是不習慣的。但是慢慢的他知道,這就是這個時代婦人在子女面前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連賈母也是如此。
慢慢的她就習慣了。
況且他過來本來就是為了安撫開解王夫人的,因此被她如此“誣蔑”,他自然而然的撒了個嬌否認。
這也叫作斑衣戲彩。
王夫人則笑道:“你當你之前拉著金釧我沒看見?”
賈寶玉頓時啞口無言。觀測王夫人話中并無狠厲之意,方放下心來。
看來,這一世王夫人對他的容忍度高了太多太多,連丫鬟勾引他都能容忍了。
細想也是,原來的賈寶玉一點不上進,王夫人自然遷怒他身邊的丫鬟,覺得是她們把“好好的寶玉給勾引壞了”!
所以,不論是金釧還是晴雯等,都是王夫人甩鍋遷怒的對象。
反過來講,要是賈寶玉自身足夠優秀,王夫人是否還會如此?
想來是不會的,古時候的母親,是不會介意兒子多一些女人的,因為只有兒媳婦多了,才能抱更多的孫子……
想通這一點,賈寶玉因為王夫人做蠢事而帶來的不滿消散一些。
而后為轉移尷尬,掙脫出王夫人的懷抱,以閑談的口吻問道:“太太怎么說彩霞不好呢,我聽別人說彩霞姐姐是個老實人,是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呢。”
王夫人搖頭不答。
其實,她身邊這些丫頭,個個都想著賈寶玉她是心知肚明的。
唯獨那個彩霞,從小和賈環就玩得來,她揣測,其肯定生了別的心思。
賈環再怎么說也是家里的主子,雖然比不得賈寶玉,但是好歹是個沒人看中的獨資潛力股……
這就讓王夫人不高興了。
在她眼里,喜歡賈寶玉,這是政治正確。彩霞反其道而行之,便是不安分的表現。
今日趙姨娘生事,她不好出手對付趙姨娘,心里有氣,拿這個“反骨崽”出出氣,也就順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