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園,壽安宮,太后滄桑而又不失華貴莊重的手掌落到鳳案之上,發出令太監宮女們心顫的聲響。
“一群枉為人子的東西,竟癡心妄想左右我天家立嗣。”
太后的聲音,頗有怒意。
旁邊的老太監忙將身子躬的更低,道:“回太后,看起來忠順王似乎已經勾結了首輔王維仁,長此以往,只怕對靖王殿下有所不利,是否……”
太后瞧了他一眼,搖搖頭:“不可輕舉妄動,如今還遠遠不到時候。現在的局勢,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濯塵殿那邊知道,爾等不可自作聰明。”
“是……”
“本宮記得,先懿安太后的忌辰大概就在近日?”
聽到太后相問,旁邊的尚宮連忙回答道:“回太后,正是,據現在大概也就半個月了……”
太后聽了冷笑一聲,道:“既然如此,傳本宮的懿旨,令忠順王沐浴齋戒一個月,為先太后祈禱,也為太上皇祈福,讓太上皇龍體早日康復。”
老太監一聽立馬明白太后的意思。先太后是太上皇第一任皇后,太后讓如今太上皇唯一的兒子忠順王為先太后齋戒祈福,名正言順。
先太后也是忠順王的嫡母。
“不過,聽聞忠順王還領著為太上皇籌備大典的差事……”
老太監道,他明白太后是要給忠順王找麻煩,但是卻不能讓人覺得太后是故意找忠順王的麻煩。
“哼,自古孝大于天,他若是連這么一點事都兼顧不了,讓他趁早將籌備太上皇壽典的任務交給別人來做,免得誤事。”
老太監便笑了。
一個孝字壓上去,忠順王絕不敢有二話。
一旦他接了任務,要是敢敷衍了事或者辦差了,那他肯定有大麻煩了。
辦好了也沒什么,只能說分內之事而已。
而且,以忠順王那貫只能享福作樂的身子骨,他八成的概率,統籌不好這些事……就算勉強統籌的好,有太后盯著,隨時可以給他加難度。
所以,只等他在太上皇壽典、先太后忌辰,甚至是內務府那邊出了大的差錯,別的不說,一個無能的評價就跑不了……
就算他真能兢兢業業小心不犯錯,至少百事纏身的他,也沒辦法和靖王殿下作對了。
太后娘娘為了靖王,也算是有心了。
太后倒是想那么多,對她而言,要轄制忠順王是件很簡單的事。
只是因為太上皇的存在,她不愿意多做什么而已。
吩咐這么一句,便不再放在心上,反而問道:“讓你們去打聽靖王以前的事,你們打聽的如何了?”
老太監頓時笑起來,將他們認真打聽來的賈寶玉的事,撿那些太后可能喜歡聽的給太后一一說來。
太后果然聽的很歡喜,臉上的陰霾盡散,甚至聽到有趣處,還老懷大慰的笑道:“沒想到我這乖孫,從小就這般可愛有趣……”
見太后高興,老太監自然也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也更加的穩固。
想了想,他低聲道:“啟稟太后,倒是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看他吞吞吐吐,太后略作不悅道:“什么?若是關于靖王的,只管說來。”
老太監老臉微抽,連忙道:“太后,奴才打聽到,靖王身邊,似有一女子有了身孕……”
若是尋常貴族子弟,這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是靖王可是太后唯一的親孫子。
所以,靖王的血脈,在太后眼中,肯定是不一樣的。
果然太后眼睛一睜,連歪著的身子都坐正了一些,“可是真的?是什么女子?”
“是靖王身邊的一個丫鬟……”
一聽是個丫鬟,太后眼中的關心神色降低了許多,繼而甚至皺起了眉頭。
她的寶貝孫子已經十六歲了,而且生的十分俊美、結實!甚至她還聽說,賈寶玉連病都極少生,可見身子骨康建的很,將來肯定是兒孫滿堂的,說不定她都能看見那一天!
這也是她那么稀罕賈寶玉的原因之一。
試想,一個原本早以為自己絕后的尊貴老婦人,突然知道自己的嫡親孫子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被別人養的乖巧孝順、文武雙全,甚至連身體都很好。
天底下絕對沒有比這更大的驚喜了。
但是人都是得隴望蜀的,有了健康優秀的孫子,她自然也很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見自己的血脈能夠盡情的開枝散葉……
所以,就算太上皇不催,她也要催賈寶玉盡快和葉家小女完婚了。
她還盤算過,等她們成親,立馬就懷上,然后九十個月給她生下重孫子……這樣算,也就一年多點的時間。
有了嫡孫還不夠,她還要做主給他選秀女,爭取在幾年之內,完成兒孫滿堂的這個目標。
不怪她心急,她都過了七十了,以后活的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再長,她就沒把握看到了……
當然,為了避免嚇到自己的乖孫,她并沒有將這個計劃說給他知道 她想著,等他們成了親,乖孫也和自己更親近了,再施行也不遲……
沒想到,還沒等她催促,倒先聽到孫兒身邊有女人懷孕了?
可惜,是個丫鬟……
不過也好,越早看到重孫子自然越好!
想了一圈,太后的神色又完全高興起來。
甚至都想讓太監們去將那個女子傳過來自己瞧瞧。兒女肖母,她可不希望自己的重長孫子的生母是個不好的女人。
最后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她對老太監道:“這件事,你們知道就是了,先不要大肆宣揚。”
老太監等人自然答是。
這種事傳開,葉家的面上不太好看,對靖王爺的名聲,也有一定的影響。
王府,王維仁散朝回府,見兒子一直追著他的腳步,知道他有話要和他說,便一同進了書房。
將左右屏退,王禮直接向父親道:“今日朝堂之事,父親大人如何看待?”
王維仁蒼老的面上隱隱有一絲愁容,但是看見兒子眼中的擔憂,他還是鎮定信念,道:“沒想到靖王小小年紀,竟比想象中還要沉著、謹慎……”
聽見父親稱贊賈寶玉,王禮并不意外,因為今日殿中的事他都是親眼目睹的。
“既然如此,父親可有想過,重新站位?”
“哼!”王維仁目光頓時冷冽起來,看著王禮,呵斥道:“你懂什么!這種事豈是說變就變,想換就換的?
靖王雖然聰明,若是做個王爺,自然綽綽有余,但是要坐上那個位置,可不是聰明就足夠的!
以他的身份和根基,不知多少人不服,日后,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危難和兇險等著他……”
王禮脖子一縮,但還是道:“可是,之前父親不是也曾說過,太上皇或許有意令靖王即位么?”
王維仁一哼,“那只是或許。”
王禮無奈,父親當了十年首輔,官威和父綱一向十足,他并不敢違逆。
“況且,這個世界上的事,從來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就算太上皇心中再喜歡靖王,他首要考慮的,也是江山社稷,并不會被自己的喜好所決定。”
聽到父親這么說,王禮又覺得心安了不少,于是問道:“那父親是覺得,太上皇最后還是會選擇忠順王爺?”
王維仁瞧了他一眼,心中既為他臣服他的看法而高興,也為他沒有主見而失望。
“太上皇會選擇誰,不到最后關頭,誰又能知道呢?
你只要知道,忠順王爺,是太上皇唯一的兒子便足夠了。
至于別的,有時候,或許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是啊,別的一切,都不重要。
甚至,連太上皇或許都沒有那么重要……
他已經八十了。
王維仁眼中閃爍著熱切的野望,甚至他感覺自己的心都有些沸騰。
他已經十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既然靖王沒有選擇他,他也不會選擇對方。
而且,看起來,靖王對他來說不會是個好的選擇。
他活脫脫就是第二個太上皇的樣子……
皇城,禁軍馬步軍司總衙。
賈寶玉坐在案首,看著下面為首的幾名將領之一,問道:“馬步軍的編制重新整頓清楚了?現在一共有多少人馬?”
“稟殿下,禁軍馬步軍使司轄下以前一共有四萬的編制,但是經過鐵網山和二皇子之亂,如今已經規整入營的,總計只有兩萬八千余人,其中帶傷者約有兩千。
身死且找回尸首者,有三千五百八十一人,此外,還有以前因為潛逃被抓捕回營的,共計一千一百余人,其余逃逸和失蹤人數,還在統計……”
代司都指揮使王敬澤回道。
賈寶玉眉間有些不忍的一皺。
上位者的爭權奪利,反映到下面,便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單是馬步軍司這邊,就造就了三四千條尸首。這還只是找回尸首的,其他失蹤的那些,多半也是死了。
“抓回來的那些士兵,若是單純被混亂沖散,或者是被裹挾欺騙而沒有其他罪責的,皆饒其一命,編入軍中,將功折罪。
還有仍舊在潛逃者,可發布公文,若是自愿歸隊,全部免除一死。”
聽得賈寶玉這道命令,王敬澤略感意外,但還是立馬道:“殿下仁慈,屬下遵命。”
賈寶玉搖搖頭,哪有什么仁慈,只不過不想再多造無端的殺孽。
短短不到一個月,京畿之地,不知已經死了多少了人。
于是看向陳喬、馮唐、謝鯨等人,道:“京營,南北大營,同樣如此。”
“是!”
陳、馮、謝三人倒是沒有什么異議。
大戰之后,百廢待興。
得利于太上皇的放任,除了禁軍殿前司和邊軍的指揮權被太上皇收回,其他的,基本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南大營本來就是陳喬的老本營,關于南大營的整合,自然就交給陳喬負責。
北大營,則歸于馮唐、牛繼宗二人負責。
京營,沒的說,原本的節度使因為隨景泰帝叛亂早就死了,換成了謝鯨暫代節度使一職。
雖然這幾處地方如今都是一地雞毛,但是,這也是京城主要的防衛力量了。
在忠順王想著拉攏首輔、宗室的時候,他已經將京城的軍權差不多掌控在手中了。
只待這一次跟著他立功的那一批人的封賞下來,再一個個頂替進軍中,到時候,忠順王還想玩出什么花樣來?
偉人早就告訴過我們,槍桿子里面才能出政權。
可惜,忠順王和王維仁,大概感觸是不會太深的。
他們,也沒有機會染指軍權。
讓其他人皆下去,賈寶玉唯獨留了一個陳喬,開口便道:
“二等章平侯,加兵部尚書銜,何如?”
陳喬愣住,但是看著賈寶玉認真的神色,他知道他的意思。
心中一股熱流涌上,他強忍住激動,“嘭”的一聲單膝跪地,道:
“陳喬叩謝殿下,從今而后,陳喬之命,但憑殿下驅使!”
賈寶玉是承諾過給他封侯之位,但那是在事前,甚至,當日馮紫英兵圍陳府,賈寶玉出面替他解圍,他已經很感激了。
心中自然也懷疑,賈寶玉不會再履行諾言。
畢竟封侯不是小事,賈寶玉也要考慮別人服不服,太上皇允不允的問題。
但是現在,賈寶玉再次與他說,便表示,這件事已經定了。。。
大丈夫立世,志向最高不過封侯拜相。
如今,他就已經做到了?
有一種輕飄和不切實際的感覺……
賈寶玉自然知道陳喬的感覺,想當初,他被太上皇封伯爵,心里都悸動、興奮了好幾天呢!
“朝廷的封賞,大概會在陛下的大喪之后陸續下來,所以你先不要忙著高興,先將南大營的編制重新建立是為緊要,你明白嗎?”
“殿下放心,卑職明白。”
陳喬自然明白,既然賈寶玉決定要重用他,那么,他封侯都不能算他最大的事了。
助賈寶玉坐上那個位置,才是最重要的事。
陳喬的敏銳,令賈寶玉很欣慰。
他放低了語氣,道:“你和馮唐之間如何了?”
這幾日,兩人之間應該有打過幾次交道了。
陳喬面色一凝,搖搖頭道:“是屬下對不起馮家……”
一句話,就將他和馮唐之間的關系說完了。
顯然,馮唐并沒有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意思。
賈寶玉便道:“本王不管是不是你對不起馮家,本王要的是,你絕對不能和馮唐起沖突,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屬下……明白。屬下以后,會竭力避開忍讓馮家,絕不會因為屬下的私人恩怨,影響到殿下的大計。”
陳喬鄭重的道。
他已經做好以后見到馮唐繞道走的準備。
只為,報答賈寶玉的恩遇。
賈寶玉心頭嘆了嘆。
馮家是受害者,有些話他不好喝馮唐講,也就只能和陳喬說了。
“你也不用委屈,將來,會有更廣闊的舞臺等著我們。
馮唐比我大了四十歲,你比馮唐小了十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么?”
賈寶玉靜靜的道。
陳喬目中疑惑一閃,忽然眼神大亮。
是啊,自己比馮唐年輕,比他多了十年的時間!
自己,確實沒有必要與馮唐起意氣之爭……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迎上心頭,他心中最后一點陰郁就消散了。
然后,心中就涌起對賈寶玉的無限敬意。
他也是做慣了上位者的,更加知道,能夠站到屬下的位置為屬下思考問題,是多么難得的事。
靖王,值得為將者,一生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