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廣人稀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即便沒有延續十多年的帝國內戰,加洛林帝國的人口也主要分布在阿基坦和北意大利。
諸如布列塔尼半島、南特和雷恩,真是十足的地廣人稀,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密如蛛網的小河,使得為數不多的定居者紛紛主動在羅馬古道沿線建立定居點。
曾經這片地域也不是這般蕭條,西羅馬的崩潰引發大規模民族遷徙,無數酋長來了又走,最后只有那些苦行僧們留下來,在絕境中重建他們被洗劫的修道院,默默收攏離散的民眾,在廢墟上重建秩序。
然而新的貴族來來往往,在過去的一百年內,雷恩主教區以及周圍的幾個小型主教區,紛紛經歷了屬于自己的災難。
雷恩主教區之于加洛林帝國已經是十足的邊疆,直到查理曼帶領他的法蘭克鐵蹄踐踏于此,硬生生靠著野蠻殺戮殺服了一批自稱“羅馬貴族”的布列塔尼貴族,局面才有了重大改變。
靠著鐵血手段是無法征服布列塔尼人的,草草冊封的雷恩伯爵終究是時代浪潮中被無情翻滾的石子。雷恩伯國早已戰敗,它已經名存實亡,那些曾被冊封的法蘭克小貴族,要么在戰爭中被反攻的布列塔尼軍殺死、封地被占領,要么明知不敵帶著家人、財產逃到了勒芒。
豈料,野心過強的圖爾老伯爵雨果三世攻占了安茹,下一步大有北進的趨勢。待到老家伙的二女婿把持權勢,勒芒伯國敗于圖爾。勒芒伯爵也是羅貝爾家族一員,這場戰場儼然是家族的內戰,勒芒戰敗的同時,那些從雷恩逃來的小貴族也紛紛戰敗被殺。
勒芒伯國虛弱不堪,“禿頭”查理從修道院里拉出一個男孩,冊封其為新的勒芒伯爵。年輕的高茲伯特真是前一天還在念經,第二天就腰懸佩劍、半跪著接受冊封。既然男孩成為新伯爵,就必須立刻履行封臣義務,于是勒芒本就不多的武裝力量,被一股腦的投送到功伐巴黎的戰役中……
勒芒伯國陷入更深的虛弱中,雷恩伯國境內的小貴族領被布列塔尼貴族整體性的騰籠換鳥。
雷恩大主教瓦納留斯在竭力維持秩序,所謂的雷恩伯國是否崩潰絕非一位高級神職人員要考慮的,如果布列塔尼人取得最終勝利且對教會友好,雷恩的教會可以為那個諾米諾伊首領的行為背書。
然而,那些布列塔尼軍隊直搗雷恩城,索要一筆巨款后才離開。為了避免民眾被奴役,雷恩大主教只好乖乖繳納貢品,還承諾以后年年歲歲都在秋季繳納貢品……
如今大主教能掌控的僅剩下自己的采邑村莊,本該附屬自己的南部雷登教區、北部阿夫朗什教區都被布列塔尼人控制,曾經也算是龐大的雷恩教區,現在也被事實上壓縮成了一隅之地。
大主教已經收到了信件,以為南部的大貴族打贏了戰爭、還要大搖大擺進抵雷恩城。他深知自己無力阻撓也沒有理由阻撓,于是悄然間為新的貴族準備好了禮物——整個教區教會的支持。
所以當雷格拉夫的隊伍開始從雷登的蘇維爾修道院廢墟北上時,雷恩大主教也派出了他的使者。
來自雷恩使團并不知道那位雷格拉夫何時抵達,這支小型教士團基于信仰不能攜帶武器,在沒有武裝人士的保護下如果沿著羅馬古道持續南下,說不定還有被森林狼群襲擊的風險。使團在一處關鍵橋梁停駐下來,他們駐扎在當地村中,靜靜等待那位信中描述的麥西亞王雷格拉夫抵達。
十一月中旬,氣候已經很寒冷了。
這天早晨,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陰冷霧氣中,露宿旅途中的隊伍忍受著衣物的潮濕,他們紛紛從睡覺的窩棚處爬起來,撿起一些樹枝扔到陰燃的篝火了,直到明火竄起來,大家才感覺到強烈慰藉、看著火苗下意識傻笑。
雷格拉夫帶領騎兵部隊本可以狂飆突進,既然此行雷恩城必須得到兩位關鍵教士的幫助,三百余騎兵多了一項任務,那就是保護整個教士團的安全,為此也不得不遷就教士們的磨蹭了。
陰冷的世界里,篝火劈啪作響,燒柴的煙塵嗆得一些戰士咳嗽,也引起一批戰馬的嘶鳴騷動。吃過簡單干糧的戰士解開拴在樹干的韁繩,牽著馬到河邊的草甸區域抓緊時間讓馬匹啃些青草。
雷格拉夫不慌著出發,等到太陽完全升起來,還有自己一身潮濕的衣服被烤干,那時候再出發也不遲。
大量騎兵將備用的衣服和睡覺裹身的毯子用木棍支起架在篝火旁烘烤,也有戰士順手拿起自己準備的小陶甕,吊在篝火上等待自己豐盛的野餐小灶開鍋。
戰馬就地留下一批馬糞,騎兵們講究一些,紛紛去小樹林找一個私密的所在解決個人問題。兩位高級教士在這里,騎兵們不得不表現得非常注重廉恥。
雷格拉夫吃過飯,萎靡的精神一掃而空。
雷登主教康沃因,他正坐在一處朽木上默默啃著干硬的黑面包,面前是一攤篝火,哪怕它彌散著難聞焦糊氣,主教為了取暖已經無所謂了。
突然,一位金發年輕人大搖大擺走過來。
“雷格拉夫,我的孩子。”康沃因抬起頭:“您……有一些問題。”
“是有問題。哦,哈特加大人也在。”
“您說吧。”康沃因繼續說。
“是關于此次旅途。我們明明走在羅馬大道上,但……已經兩天時間了,我們并沒有遇到任何的存在。這是為什么?難道雷恩伯國非常窮酸?”
康沃因吃了一驚:“您居然是問這個?”
“我早該問您了。對被雷登以北的一切一無所知。難道……我要得到的是一個非常窮困的伯國?”
康沃因實話實說:“其實也差不多,雷恩伯國的確貧窮。你做了伯爵,能控制的土地也是很少的。”康沃因說得很直白,跳動的眼神還暗示著他隱瞞了某些事。
“啊?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這件事。您還有事瞞著我么?”
“沒什么,只是那些布列塔尼貴族早已占領了很多區域。孩子,不要以為你與諾米諾伊簽訂了條約,整個雷恩就徹底歸你了。我想很多貴族并不知道諾米諾伊戰敗,他們不會將侵吞的土地主動吐出來。他們如果獲悉國王戰敗,說不定紛紛自立。孩子……很抱歉之前沒有告訴你這些事。”
“哦?是我理解得草率了?我本想聽你說些好消息,想不到居然是這樣?”
起初雷格拉夫的確妄想著一戰吞并整個雷恩伯國,即便他并不清楚這一伯國原本封地的規模,以為和諾米諾伊簽訂條約后就能順利拿到整個伯國的統治權。
仔細想來自己對“雷恩伯國”這一概念可謂一無所知,現在帶領軍隊進軍雷恩,思來想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措有點草率。
康沃因憨憨地笑了笑,他對貴族間的紛爭并不關心,諾米諾伊也好,雷格拉夫也罷,只要某位大貴族可以穩定秩序維持和平,他就愿意暢快地合作。再說,康沃因本人就是布列塔尼人,對誰有天然好感不言而喻。
但列日主教哈特加從不是只會念經辦彌撒的主教,現在作為國王顧問,哈特加立刻表現出強烈的進攻性。“孩子,你不用擔心。你必然的雷恩伯爵,如果有一些布列塔尼貴族侵占了你的領地,他們就必須按照條約立刻放棄侵占的領地。否則,你大可選擇軍事行動解決問題。”
哈特加目光如炬說下著一席話,真是聽得康沃因渾身哆嗦,他猛地扭過頭:“朋友,您的態度是認真的?”
“當然。”哈特加面不改色地看向康沃因:“我所支持的國王,必須得到一個完整的雷恩。那些貴族最好識趣,否則就是主動選擇戰爭。”
“您……想不到您竟然……”康沃因已經驚得說不出話。
雷格拉夫很滿意哈特加的強硬,他敲打起自己的胸膛,宣示道:“我乃麥西亞王,我必須得到一個完整的雷恩伯國。”
“那么我的雷登教區呢?”康沃因突然問道。
“自然是保持現狀。您的教區維持和平,我不會在你的教區內駐軍,不會干擾民眾的生活,如果布列塔尼軍隊入住,我也會立刻派兵駐扎。”
“我當然會繼續保持中立。但是雷恩教區和雷恩伯國,您是否打算駐軍呢?”
“自然也是維持現狀。雷恩大主教代管區域內一切事務,我可以不在當地駐軍,不過……如果那些侵占我領地的布列塔尼人賴著不走,我只能用戰爭手段打到他們離開。”說到此,雷格拉夫已經攥緊拳頭面露兇相了。
“好吧。”康沃因搖搖頭:“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們依舊走在我的雷登教區內。我的教區的確很清零,本地其實本來就沒有幾個村莊。直到那個地方。”
“哪里?”
“青蛙橋。”
“啊?青蛙?橋?”
聽起來非常的滑稽,青蛙和橋梁怎么能聯系到一起?然而康沃因瞪著雙眼沒有絲毫扯淡的意思:“千真萬確,那是一座橋梁。過了那座石墩木板橋,我們就是真正抵達雷恩教區了。那座橋也是我的小教區與雷恩教區的分割處,只是當地的村莊屬于雷恩大主教管理罷了。”
“也就是說,我們北上之路就只有那一個村莊?”
“是的。”
雷格拉夫下意識捂住了嘴,他完全想不到,連接雷登和雷恩的平坦的羅馬古道,其途中竟然只有一座村莊。真不知是本地過于寒酸,還是因為戰爭破壞大量村莊凋零為廢墟。若是村莊凋零瓦解,再不濟也要留下一些滿是藤蔓雜草的廢墟,結果維萊訥河兩岸不是森林就是草甸,哪里都是平平無奇毫無人煙,唯有腳下僅剩夯土地基的羅馬古道,默默訴說著這里曾有大規模人員活動。
隨著太陽升起,晨霧快速散去后,人們迎來久違的太陽,大家身上的不適感在曬上一番太陽后迅速消散——是時候繼續無聊的旅程了。
雷格拉夫原本對收服雷恩伯國非常期待,他的樂觀在持續無聊的行軍中被慢慢磨平,如今一想到伯國境內很多領地居然已經被侵占,這要是不發兵奪回來,布列塔尼人可不會主動讓位。
諾米諾伊絕對不能在布列塔尼王國說一不二,好在自己與他簽訂了書面條約。
《和平條約》明白說明雷格拉夫擁有雷恩,此事得到諾米諾伊的承認。
既然布列塔尼的國王已經承認此事,凡是賴在伯國地盤上的外人理所當然立刻離開,如果他們不走,那就武力勸說離開。這一刻,雷格拉夫有些后悔過早地命令步兵集團回家了。
又是經過整個一個白天的行進,一路之上雷格拉夫的確沒有遇到任何定居點,連村莊廢墟也沒有出現。因為這個時代,從雷恩伯國分裂出的吉尚伯國并不存在,連最早的村莊雛形也不存在。
終于在新一天的上午,穩步推進的隊伍抵達了名字頗為詼諧的青蛙橋村(今PortRean)。完全因為數百年前凱撒的軍隊過河需要,軍團在該地建造一座臨時橋梁。凱撒大軍走過的路徑改建成一條羅馬大道,臨時木橋安裝了石頭橋墩與木板橋梁,一座村莊由此誕生。
青蛙橋村是雷恩大主教的直轄采邑,也是教區與伯國的南部邊境村莊了。
長久以來只有少數村民住在這里,他們是高盧人,雖然與布列塔尼人是親戚,數百年的隔閡使得彼此儼然成了兩路人,就好比住在威斯特伐利亞的薩克森人不會在乎那些住在威塞克斯王國的薩克森人過得如何。
終于抵達青蛙橋村,距離雷恩城已經一步之遙,雷格拉夫提前招呼部下,嚴肅命令道:“雷恩教區的所有居民都是我的臣民,任何洗劫村莊、襲擊村民的行為都是犯罪。”
凡是做了騎兵者都自視甚高,他們至少也是扈從戰士,距離成為騎士大概就差一次戰功了。他們當然不會無端襲擊村民,大家人人稱是,于是騎兵護送著運載教士團的馬車浩浩蕩蕩通過青蛙橋,一眾人就在村子里公然停下來。
由于馬車上一直矗立著一尊十字架,在看到留駐的雷恩教士使團主動現身接洽,那些下意識躲起來的村民紛紛走了出來,他們帶著好奇的目光審視奇怪的外來者。
一些消息已經在民間傳開,青蛙橋村的村民們從駐村教士的嘴里獲悉,雷恩伯國迎來新的主人,一位仁慈的南方大貴族即將拿到伯爵身份。
其實民眾不知哪位神秘貴族何所謂“仁慈”,既然教士們都說他是好人,應該……真的仁慈吧。
男女村民帶著孩子陸續現身,立于馬上的雷格拉夫昂著下巴掃視村民,他看到那些人謹慎、膽怯卻有大膽地向前挪步。
是時候做出表現了!
雷格拉夫摘下御寒的絨帽,刻意亮出他的金色馬尾,一如他父親留里克經常顯擺的那樣。
純金色的頭發在本地區就是極為罕見的,它幾乎只是諾曼人的專屬。雷格拉夫很樂意展示他的頭發,最好讓見到自己的人深深記得有一位青年蓄著標志性的“金色馬尾”。
他不記得和熱情洋溢套近乎的雷恩教團使節交談,而是脫離騎兵隊,走向那些懵懂膽怯的村民,然后張開雙臂帶著笑意示意自己毫無惡意。
男女村民理智地保持鎮定,倒是很多孩子爭奪父母的控制,高高興興跑向雷格拉夫的坐騎。頑劣的男孩們好像什么都不怕,連一些戴著小頭巾的女孩也湊過來,他們圍在戰馬旁,還有大膽的孩子抬手觸目雷格拉夫的馬鐙與皮靴。
僅就面相而言雷格拉夫就是稚氣未脫,當教士聲稱有著一頭金發的麥西亞王是好人,孩子們瞟一眼突然過橋的騎兵隊,就只見到這樣一位金發大哥哥,他一定就是被教士贊譽的“仁慈國王”了。
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孩童包圍起來,雷格拉夫不覺得絲毫的反感,因為多年之前自己就是與一群同樣嘰嘰喳喳的羅斯男孩一起訓練,那個時候可沒有同齡人覺得“大王子”就說不得、打不得,兄弟們打斗嬉鬧都是拳拳到肉。
反正整個青蛙橋村的居民都是自己的臣民,不妨趁著這絕佳的機會展示親善。雷格拉夫已經想好賞給孩子們一些面包塊,然后再賞一些銀幣,錢少也無妨,關鍵是貴族們從來不會賞給領民錢財,自己反其道而為總是能迅速籠絡人心。
突然,有小女孩抬起小腦袋,水汪汪的湛藍色大眼睛嗤嗤地問著:“大哥哥,你……就是我們的仁慈王嗎?”
有孩子問了,其他孩子紛紛嘰嘰喳喳問起同樣的問題。
“對,我就是你的國王!你的仁慈國王。”
雷格拉夫又點點頭,他下意識抓起放在左腰的佩劍,猛然拔出,只聽劍刃還有強烈俄嗡嗡聲。在孩子們、村民們的一陣驚呼中,亮白的鋼劍直指太陽。
他笑意依舊,以法拉克語宣布:“孩子們,我就是你們的仁慈王!我是麥西亞國王!記住我的金發,記住我的臉,還有……記住我的寶劍。我會保護你們的安全,你們所有人都會獲得安寧。”
起初孩子們都被嚇了一跳,接著就是圍著戰馬又蹦又跳了。小女孩或許不懂,小男孩倒是看到一位英雄立馬于此,他們靈魂深處的某些渴望被瞬間激發出來,于是簇擁著雷格拉夫高興得哇哇大叫了。
抓住機會,雷格拉夫毫不猶豫地展開籠絡人心的攻勢。任何用偉大辭藻做的宣講都過于廉價,唯有真金白金的賞賜才是最務實的。
反正戰馬攜帶一批糧食做精飼料,青蛙橋村的居民看著也不多,只要每一騎拿出一點燕麥所禮物,村民都會感激吧。
于是,騎兵隊真的勻出一些糧食,以國王獎賞的名義送到送給村民,額外賞賜的還有一磅銀幣,如何分錢自然是村民自己的事情了。那些大膽的孩子不能虧待,于是不分男孩女孩人人給予一小塊黑面包。
村民從未見過這種情況,來自雷恩的使者們也大吃一驚——布施是教會的義務,什么時候貪婪的貴族也會布施了?除非他從來都是慷慨的。
真就是行動勝過千言萬語,就算雷格拉夫帶著一支龐大騎兵隊而來,果然如流傳的說法那樣,麥西亞王果然是仁慈王,讓這種好貴族得到雷恩伯國,真是太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