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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松下之宴

  元康十四載,六月廿一。

  在這本該越來越熱的時候,天氣出奇的涼了下來,讓人恍然覺得今年跳過了夏天,風中有了秋意。

  唱退早朝,大人們走了含元殿,沒了監察御史,剛剛還正襟危坐的官員散亂起來,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以李陳兩人人為首的最盛。

  龍尾道是長且高的階梯,朝參時官員們從麟麟的龍尾進入含元殿,晉見天下之龍。

  階梯旁邊兩道有青石扶欄,中間是白玉石漫坡,上雕云龍,不可走動。

  兩人就各從左右階梯走下,并不搭話,在各自派系的奉承中矜持的微笑。

  直到漫長的階梯終于觸到地面。

  陳國忠先轉身,向右邊的李月堂拱了拱手。

  “李相,今夜松下設宴,不見不散。”

  李月堂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長臂似猿,眼角的老皮向下搭著,讓他顯得有些慈態,絲毫看不出傳言中的陰柔奸詐口蜜腹劍。

  “不見不散,陳御史。”他笑著回拱手。

  兩位正主離開,剩下兩撥人面面相覷,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紛紛掛起了笑容告別。

  當夜,圓月高懸,居于西方。

  朝中各位大人食過晚飯,在府中難免惴惴難安。

  李陳二人平時見面也是言笑晏晏,絲毫見不到齟齬,但無論是相國府的百尾宴,亦或陳府的香樓,對方的名字從未出現在花名冊上。

  所以任誰都不會相信,新虎與舊虎的狹路相逢會平和的分食牛羊。

  權力就跟女人一樣,是從來不能分享的東西。

  朝中一直是李派占得上風,圣人雖有意扶持陳國忠制衡相權,但對李月堂卻并無懷疑,制衡之術只是帝王的下意識反應。

  所以這場松下之宴,結局仍是撲朔迷離。

  李月堂的馬車從平康坊出發,馬頭上綁著紅玉抹額,宵禁的巡查軍士無權過問。

  陳國忠則早早等候在松下,肥胖的身軀盤在曲水邊的蒲團上,隨身的家奴盡留在外面,身邊只跟著胥子關。

  場間尚未燃起蠟燭,只有月光以供視物,夜風涼爽,陳國忠神態舒展,端起手邊的瓷杯。

  “天氣好起來了啊。”他感慨道。

  “是。”胥子關站在一邊敷衍。

  陳國忠笑了笑,向遠處招手。

  “再拿個蒲團過來,媽媽該好好教教你們了,遠沒有楚女館里的伶俐。”

  丫鬟誠惶誠恐的將蒲團鋪在陳國忠旁邊的地面上,又奉上一杯新酒。

  “六郎,坐下。”陳國忠向胥子關施恩。

  胥子關沒猶豫,接著就坐在了蒲團上。

  陳國忠怔了怔,為官許多年,還沒見過胥子關這種一點都不推拉的,想好的寒暄全都亂了。

  “啊……哈哈。”他清了清嗓子,轉頭喝著杯中的酒,想著接下來的詞。

  “六郎可曾娶妻?”他關切道。

  “不曾。”胥子關簡單回答。

  陳國忠陰沉的抽了下嘴巴。

  “我看你刀不離身,這刀可是產自燕地?”他又展顏問道。

  “不是。”胥子關語氣不咸不淡。

  陳國忠抬高下巴,略打量著胥子關,從陳貴妃入宮,可好久沒有人用這種態度跟他說話了。

  在號稱人人平等的現世,給領導回個“嗯”尚會被口誅筆伐,何況大官場,胥子關自然懂,但他不想拿出心力來應付這頭白胖子。

  “還是燕地的好些。”陳國忠沒話找話,自己止住了話頭。

  片刻后,他又若有若無的提醒道。

  “待會一丈紅獻舞,六郎可不要被奪了神。”

  “自然。”胥子關依舊用兩個字回答。

  黑暗中有丫鬟出走來。

  “大人,有馬車來了,紅玉抹額。”

  陳國忠看了一眼月色:“那老頭也算守時。”

  接著他張開雙臂,瞬間便有幾名丫鬟走上前來攙著他站起來,整理他身上的紫袍。

  “走吧。”他對胥子關說,“好歹出去迎迎。”

  外面月光一片,李月堂剛矮身從車廂中出來,便看見陳國忠面帶笑容,搶步出迎。

  “李相!”

  侍衛識趣的退到一邊,陳國忠親自上前,扶著李月堂手臂迎下馬車。

  “辛苦陳御史。”李月堂笑瞇瞇。

  “哪有——”

  陳國忠不樂意的拖長聲音,這才是他適應的談話節奏,不像胥子關一樣愣愣的。

  “李相賞臉,沒親自登門,已經是我這小輩托大了,聽聞李相猶喜牛尾湯,這次我可是特地差人做的,還望李相滿意。”

  兩人把臂相談,時有笑聲,一同走入樓梯下。

  另一邊陳國忠的家奴守在轎子邊沒動,李月堂的侍衛同樣沒動,從中只步出一人,額頭上綁著一條灰布,腰間掛著一口雁翎刀。

  胥子關看了他一眼,轉身,又是兩人一起走入樓梯。

  丫鬟們搬上小小的木案,表面透出沉木的溫潤感,每張木桌上又豎起一支蠟燭,似臘而膩,似脂而硬,揮發出藥香,用以驅蚊。

  緊接著是開胃的酸湯,不過酌飲一口即撤去。

  李月堂陳國忠分坐在戲臺兩側,極少吃菜,不停的舉杯飲酒,大聲談笑。

  旁邊的胥子關倒是每個菜都嘗上一兩筷子,冷眼看著兩人醉意漸漸涌上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國忠臉色漲紅,放下酒杯,大著舌頭說。

  “前些日子,賊人作亂長安,可讓李相受苦了。”

  另一邊的李月堂眼神倒是還算清晰,趁空隙喝了一口清湯解酒。

  “當不得,某半截入土,一身老骨頭,還是承蒙圣人掛懷,念我的苦功。”

  陳國忠用力的揮手,撐在桌子上想要站起來。

  “李相莫要妄自菲薄!大可一日無圣人,不可一日無李相!”

  話音一落,胥子關抬眉,卻見陳國忠搖搖晃晃,最終沒站起來,咚的坐回原地。

  場間原本酒酣耳熱的氛圍一下子冷卻,胥子關放下筷子,陳國忠卻像沒有察覺一樣。

  很長時間沒人說話,燭火靜靜燃燒,最后李月堂笑了兩聲。

  “陳御史喝醉了吧。”

  “我沒醉!”

  陳國忠否認,話里卻已經露出粗魯逾越。

  “知道李相老當益壯,前些日子還找了楚女館的花魁芍藥遛馬,我最近尋得一女,姿容傾城,舞姿絕世,獻給李相。”

  “來!來!”

  他大聲叫,同時鼓掌,黑暗中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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