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
城北。
天還未大亮,一家破落的木屋里,已經點燃了黯淡的燭火。
此刻,一年過五旬的老婦人,正在做著豆腐。
在她的邊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邊費力地推著磨盤,一邊打著哈欠。
老婦人側頭看了一眼小姑娘,有些心疼,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過了許久,老婦人才用缺了一個小口的瓷碗裝了一點熱氣騰騰的豆漿,端到小姑娘手里道:“練師,來,乖,喝點豆漿,解解乏。”
步練師乖巧地應了一聲,接過豆漿,喝了幾口,放下,問道:“母親,我昨天聽人說,我們丹楊的新太守叫做荀攸。”
老婦人點了點頭,沒有搭話。
步練師將豆漿喝完,這才一邊繼續推磨盤,一邊笑道:“母親,我還聽說,這位太守很是有學識呢!而且,他還和以前的太守周昕先生是同僚,目前都在吳郡的一位將軍麾下。”
老婦人“嗯”了一聲。
步練師道:“我還聽說,那將軍和我哥一般年紀!真厲害呢!我哥才是個小兵,人家這個年紀都已經是將軍了。”
老婦人這才看了一眼步練師道:“練師,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你哥,為了這家已經做了很多了,你不能強求太多。在這亂世,我們想要活著,就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哪怕是你哥,明白?”
“我知道了,母親,我只是說說而已,我們還得靠自己。”步練師道。
老婦人說到這,眼眶里泛著淚光。
新任太守的事情,她也是聽說過的。
可是,這新任太守和自己兒子參軍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一伙人。
不,甚至是敵人!
如今新任太守一方大勝,這也意味著自己兒子參軍的那一邊慘敗。
戰場上,慘敗的結局,也意味著死亡。
想到自己的兒子,老婦人感覺自己的心都碎了。
然而,她卻不能哭,不能說出來。
自己的夫君早已病故,如今兒子十有八九也戰死沙場,唯一能夠支撐起這個家的,只有自己。
腦海里浮現兒子在眼前一口一個“母親”,老婦人仰起頭,強忍著淚水不掉落下來。
然而,這一幕終究是被步練師看到了。
步練師疑惑地停了下來,問道:“母親,你怎么哭了?”
老婦人擦了擦眼睛,忙笑道:“沒呢,我在想事情。以前你哥參軍的時候,得到了一些錢,如今我們賣豆腐,又攢了些錢,加起來,有不少。所以,我就想著,天一亮,你就帶著這些錢財去找步騭先生。步騭先生頗有些才學,練師你去拜他為師,不求學到多少學問,至少學一些算術之類的,將來也能獨當一面。”
“好的,母親。”步練師道。
老婦人強笑了一聲道:“加把勁!忙完這些,你就去睡一會兒。到天亮了,精神氣頭好一些,就去找步鷙先生。”
“好的,母親!”步練師回道。
就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
老婦人神情一緊,急道:“練師,快躲起來!”
步練師慌忙鉆到柴堆里。
老婦人就要跑向房門,關緊。
卻見兩個男子走了過來。
這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近四十的模樣,穿著一件干凈的文士長衫,看起來頗為儒雅。
正是荀攸!
另一個,二十出頭的模樣,穿著一身碎銀甲,提著一桿紅纓槍,看起來意氣風發。
是剛剛到建業不久的程頤。
老婦人見到程頤,失聲道:“奉兒!”
說著,快步跑了出去。
程頤聽到老婦人這么稱呼,心頭一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躲在柴堆里的步練師聽到老婦人的稱呼,像一只兔子一般躥了出來,一臉驚喜道:“哥,你回來啦!哈哈,我就知道,你打勝仗了——”
步練師的笑聲在沖出房門的剎那,戛然而止。
只見老婦人有些失魂落魄地停在了程頤五步遠處。
呆滯了那么一剎那,老婦人行禮道:“妾身見過兩位將軍!”
步練師小臉上的笑容也剎那消失,怏怏不樂地走了出來,站在老婦人身邊,跟著行了一禮。
荀攸看向程頤。
程頤強笑了一聲,攙扶起老婦人和步練師道:“你們就是步奉的親人張氏和步練師?”
張氏臉上又浮現一絲希冀,急道:“這位將軍,你認識我家奉兒?他現在怎么樣了?”
看著張氏和步練師的眼神,程頤咬著牙。
紙里終究包不住火!
深呼吸了一口氣,程頤道:“我是你兒子步奉的主將,你兒子步奉做了大貢獻,戰死沙場了。”
饒是張氏早已經預料到這個結局,可是,她還是沒有撐過去,兩眼一黑,栽倒了下去。
程頤眼疾手快,急忙將張氏抱住。
步練師處在原地,眼淚巴拉拉地滾落下來。
程頤見狀,聲音有些沙啞道:“對不起。原本,你哥哥是不用死的,他是為了大軍取勝而犧牲的。”
步練師張了張嘴,梨花帶雨地問道:“我哥哥他是好樣的,對不對?”
程頤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對,你哥哥是好樣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士兵。他不止有勇氣,還重親情。即使到最后,他也沒有忘記你和你母親。”
從胸口取出一個平安符,程頤遞過去道:“這是你哥臨走前給我的平安符。”
步練師接過平安符,雙手掩面,小聲啜泣了起來。
一直到張氏悠悠醒來,程頤才道:“步奉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曾經答應過步奉,會照顧你們,所以,一趕到建業,就來見你們了。如果你們不嫌棄,以后就把我當步奉。不管將來發生什么,我都不會讓你們餓著,不會讓你們流離失所。”
張氏從程頤懷里下來,搖了搖頭道:“將軍美意,妾身感激不盡。只是,將軍畢竟不是我家奉兒,戰死沙場的也不只妾身一個孩子。妾身還有手腳,能夠養活自己,不用麻煩將軍。”
說著,轉身就走。
程頤看向荀攸,急忙使眼色。
荀攸出聲道:“夫人,你能這么想,說真的,讓我很震驚,也很佩服。用巾幗英雄來形容夫人,都不足為過。”
“但是,夫人,有沒有考慮過你女兒?你女兒已經不小了,難道你還忍心她一直跟著你吃苦受累,顛沛流離?”
“我身邊的這位將軍,且不說他地位如何,他的品行和才學,足夠你女兒學習一輩子。”
“而且,某也不自夸,也還是有些才學的。”
“如若夫人跟我們走,我和身邊的這位將軍也會努力培養你女兒。沒有幾年,她就要嫁人了。到時候,也能尋個好夫家,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