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記得,上一次受儀王李璲之邀去往念奴齋玩樂的時候,聽儀王府祭酒徐慎元說起過,平康坊有“女劍俠”的傳聞故事。
當時,王爍和大家一樣只是隨便聽聽圖一樂呵,并未在意。
如今看來,“女劍俠”的傳聞并非空穴來風。王爍現在基本已經能夠判定,昨夜自己遇到的那個女刺客,多半與平康坊有關。
假如真有這樣的女子,既姿色嫵媚、風情萬種又身懷絕技、殺人如麻,是否便如那美麗又惡毒的罌粟花,既誘惑又致命,還使人上癮?
所以,盡管王爍給了時間讓九仙媛去自查,但這并不妨礙他先來私自探訪一番,就當是為了滿足一下自己那顆渴望刺激的好奇之心。
二人在雅間里只是稍等了片刻,花云樓的東家老板就親自來了。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人稱梅夫人或是“梅假娘”。
假娘,大約就是“媽媽桑”的意思。
能在京城開得起風月店子的媽媽桑,都不是等閑之輩。除了本身頗有見識和手腕,還得黑白兩道都能吃得開。有些店子,還有著極其濃厚的政治背景。就好比念奴齋,那家店里就藏了一座只供儀王李璲一人專享的秘樓。
很明顯,梅夫人的眼力很是不俗。王爍和荔非守瑜都還沒有開腔做什么自我介紹,她進來就是一個五體投地的恭敬大拜。
“賤婦梅成氏,拜見貴人。不知貴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賤婦死罪!”
雖然她只是口稱“貴人”并未直接點破自己的身份,但王爍清楚,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底細。
這倒也好,省事。
“梅夫人,不必如此多禮。”王爍道,“我今天,是帶我這位朋友來尋開心的。”
“喏。”梅夫人抬起了頭來,跪直身體叉手一拜,說道,“不知這位貴客,可有鐘意的姑娘?”
王爍道:“把你們店里的姑娘一一叫來。我來替他,掌個眼。”
“喏。”
梅夫人匆忙下去,親自安排了。
荔非守瑜一陣心花怒放的嘿嘿直笑,“這個梅夫人眼睛挺毒呀,頗為識相。”
“能在平康坊站穩腳根的人,都不簡單。”王爍道,“怕是我們兩人剛則才走進這家店,那個梅夫人就認出我們來了。”
“她怎么認出來的?”荔非守瑜挺好奇,“我們此前從未來過,今日還都穿的平服,連馬匹都是私馬,沒有軍馬特有的烙印。”
王爍指了指自己的臉,“我聽崔敬說過,我才剛剛上任左街使,萬年縣的許多地方就開始爭相傳看我的畫像。尤其是鬼市、春明門到曲江池一帶的胡姬酒肆,還有平康坊這樣的地方。”
“哈哈!”荔非守瑜大笑,“小鬼認閻王嘛!”
王爍也是呵呵一笑,荔非守瑜這一比喻倒也貼切。前任左街署董延光,就人稱“活閻王”。
雖然左街使在京城的官場上來講并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對于萬年縣的“灰色世界”來講,真稱得上是說一不二的土霸王。
就拿眼前這間花云樓來說,只要王爍一個念頭,懷疑你們店里窩藏匪類、涉嫌不法,一個“查”字就能讓你關門歇業,不得安寧。
皇宮和妓院,大抵就是這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真要查起來,像花云樓這樣的店子怎么也會攤上幾件麻煩官司。就算沒有私設公堂殺人毀尸、逼良為娼私販人口這樣的大罪,怎么也能揪出幾個沒有戶籍的男女,或是涉嫌偷稅漏稅、經營走私商品。
古往今來,哪有干凈的青樓?
若沒犯下十條八條的罪名,都不好意思出去跟人說,自己是開青樓的。
但凡只要王爍發下狠心,整死一家花云樓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片刻后,梅夫人帶著一隊兒女子走進了雅間。
十來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有漢人有胡人,或濃妝艷抹或淡掃娥眉,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荔非守瑜面露喜色,貌似他又想說一句“我全都想要”。
王爍的那雙眼睛如同探照燈一樣一一在那些姑娘們的身上掃過,不動聲色淡淡一句,“下一批。”
于是,另一隊姑娘又進來了。
王爍又看了一陣,“下一批。”
荔非守瑜暗自咧牙,他很想跟王爍說一句“那幾個就很好”,但一想到二公子是另有用意,于是乖乖閉嘴一聲未吭。
便如此,王爍把花云樓所有的姑娘,都給看過了一遍。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其中并沒有昨夜遇到的那個女刺客。
居然所有的姑娘都沒能入了王爍的法眼,梅夫人明顯有點慌張起來。待最后一撥姑娘走出房間后,她便捧了一個小箱籠重新回到房中。
跪行上前,她雙手將那個小箱籠放到了王爍的身前,然后一聲不吭的拜伏于地。
這用意很明顯了,希望王爍高抬貴手,莫要再刁難于她。
荔非守瑜忍不住好奇,悄悄的將箱籠揭開一角瞅了一眼,全是綠瑩瑩、亮閃閃的珠子。
他用口型說了兩個字,“瑟瑟”。
然后他手指比劃了一下大小,約有鵪鶉蛋那么大。
王爍知道,這是波斯一帶出產的奇異玉石,向來深受京城達官顯貴的喜愛。將它從千里之外運到京城來,一顆花生米大小的瑟瑟就夠得上一戶長安中產之家,一兩個月的生活開銷。
這箱籠里裝的瑟瑟,有鵪鶉蛋那么大。
至少上百顆。
房間里靜謐無聲,梅夫人在無比緊張的等侯王爍對她的宣判。
“叮當”、“叮當”、“叮當”,三聲清脆的響聲,如同三記重錘砸進了梅夫人的心里,令她周身發抖。
“梅夫人怕是誤會了。”王爍平聲靜氣的道,“我今天真是前來玩樂尋開心的。這箱珠子,你拿回去。但有花銷,我一文不會少你。”
連錢都不收了?
梅夫人更是慌張了,跪地不起驚慌道,“貴人若是嫌少,只管開個數目。只要賤婦拿得出來,傾家蕩產也要湊齊。”
王爍暗暗搖頭,發財,對于“活閻王”來說也真是太容易了。難怪董延光那么快就從一位戰場英雄,墮落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長安,真是充滿的致命的誘惑。
“抬起頭來。”王爍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了。
“喏。”
梅夫人慌忙抬起頭,居然已是滿頭大汗。
王爍拿指甲敲了一敲身前的小幾。
梅夫人循聲瞧過來一看,擺著三枚金燦燦的波斯金幣。
“坦胸紫裙的那個胡人姑娘,再安排一個酒量最好的。”王爍道,“叫她們,好好招呼我這位朋友。”
“喏。”梅夫人如蒙大赦,連忙往外走。
“回來。”
“貴人還有何吩咐?”
“箱子拿走。”王爍淡淡的道,“不知有多少人正愁抓不著我的把柄,你是想要害我嗎?”
“不敢,不敢。賤婦萬萬不敢”梅夫人連忙提起了那一籠瑟瑟,猶豫片刻又收下了那三枚金幣,這才走了。
荔非守瑜嘿嘿的笑了起來,“還是二公子懂我啊,紫裙的那個嘖嘖!”
一邊說著,他的兩只手一邊在自己胸前滑稽的比劃起來。
“盡情享受。”王爍微然一笑,這家伙的老婆已有幾月身孕,怕是的確憋壞了。
片刻后,梅夫人帶著兩位姑娘又回來了,將她們交給了荔非守瑜。
荔非守瑜笑瞇瞇的帶著她們,去了隔間飲酒作樂。
“梅夫人,來陪我飲兩杯吧?”王爍道。
“謹遵如命。”梅夫人連忙過來,親自給王爍把盞。
飲了一兩杯之后,王爍問道:“梅夫人,關于胡娘子和牛鼻子的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前不久,趙無疾剛剛才來調查過,因此梅夫人心中多半也是有數。她連忙回答說,自己知道的都已經向貴人派來的官爺如實稟報過了,未敢有絲毫隱瞞。
王爍再道:“那胡娘子和牛鼻子的事情,都還有哪些人知道實情?”
“這個”梅夫人皺眉尋思,輕輕的搖了搖頭,“我倒是從來沒有對花云樓的人講過。因為這種事情宣揚開來,會影響到姑娘的身價。”
王爍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花云樓開在中南曲,規模不小檔次尚可,來這里消費的多半是達官顯貴或是名流富紳。
對這些人來說,解決生理需要根本只是其次。陪他們玩樂的姑娘必須要風雅得體、神秘而不可輕攀,才真正對了他們的胃口。要是讓他們知道,胡娘子居然和牛鼻子這樣長相丑陋又身份卑下的男子有一腿,絕對會對她大失所望。
“那你在外面,又對哪些人講過?”王爍再問道。
梅夫人冥思了好一陣,說道:“除了那天對那位姓趙的官爺講過,我再未和其他人提起過。”
“連你的家人,都沒有說過嗎?”
“沒有,沒有。”梅夫人忙道,“我夫君都已謝世,我的兒女住在洛陽。就算偶爾相見,我也從不和他們說起花云樓的事情。”
王爍不由得笑了,“這天下,莫非真有不透風的墻?”
“呃”梅夫人略顯尷尬的吞吐起來,老臉都有點紅了,小聲道:“不敢欺瞞貴人,賤婦曾經養過一個廟容,乃是一個落第的書生。我對他講過。”
王爍一聽,“廟容”還真是一個挺奇怪的稱呼。但從梅夫人的口氣不難判斷出,他應該就是類似于“小白臉”這樣的人物。
“他人在哪里?”王爍問道。
“哎”梅夫人輕嘆了一聲,“人家嫌我老丑,已經另攀高枝,改投到了念奴齋葉假娘的粉裙之下。”
王爍不由心中微微一凜,念奴齋?!
梅夫人察顏觀色的本事倒是不弱,“貴人若要見他二人,我這便差人前去將其喚來。”
“不用。”
王爍說罷,站起身來,“我要親自過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