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極“并沒有”識破眼前少女的幻術。
他彎下腰,將自己的“妻子”溫柔地抱起,而少女也勾著他的脖子,一雙眸子低著,睫毛顫著,好像受驚的小鹿,還在害怕,恐懼,所以無法說話。
“劍帝,沒事吧?”
“白起!”
兩邊宗門的人紛紛看向夏極。
張道臨看看兩人模樣,勸說休了她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只是輕聲道:“白起,至誠于劍,而不可娶妻的門規其實是劍仙前輩的門規,你如果敗了你師父,也許可以...”
他話說一半,卻又不說了,因為眼前的少年還曾在諸天仙人神像前發過重誓。
這重誓怎能不執行?
天真子一揮浮塵:“我北辰道宗沒那么多規矩。”
張道臨側頭看著這道姑,“改投其他門派,可是大忌,你是要把白起逼上死路么?”
天真子微微一笑,卻不多說,只是傳音道:“劍帝,你若是同意,便是可以隨時去仙人集尋我,左宗主可以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兩邊人便是護著夏極一路返回,只是到了半路,夏極卻是停下了腳步,他雙手擔著自己妻子,而妻子顯然還在瑟瑟發抖,以至于一聲不發。
夏極示意兩邊先離開。
張道臨和天真子看看四周,已經離開剛剛地界很遠了,就算是天恒再追來,也未必能攔住白起,而白起這么示意定然也有他的用意,于是兩人便是拱手離開。
兩炷香時間后。
眾人去遠了。
夏極擔著妻子走出林子,林外是塊兒落英繽紛的沙地,溪流湍湍從千丈高峰幾經曲折,若是一條細長的銀絲帶,流經這里時,水依然清澈而冰涼。
少年溫和地將妻子放了下來,然后走到溪流邊,猛地往撲倒,竟是暈了過去。
原來他早就受了重傷。
原來他一直堅持到現在,只因為他已不相信任何人。
除了...自己的妻子。
那少女愣了愣,她顯然已經明白這男人的所思所想。
她露出擔憂之色,匆匆跑上前,試著喊了幾聲:“夫君,夫君...”
但沒有反應,顯然是真的暈過去了。
少女神色頓時變了,擔憂全無。
她迅速地“啪啪”點了少年兩處定身大穴,然后伸手一抹面孔,清純漁家女的模樣消失了,顯出一張嫵媚而妖艷的臉龐。
她并著長腿側坐在少年身側,一邊撫摸著他的頭發,一邊媚眼如絲地笑著:“真是個有趣而用情至深的男人,你還真是讓我有點心動了呢。
強大,專情,年輕,倔強,單純...嘻嘻嘻,真喜歡你。”
她的手指在夏極軀體上輕輕動著,彈著,感受著男人的氣息,她露出微笑,“那就讓你試一試我的幻世術法...然后讓你死心塌地地愛上我,心甘情愿做我的男奴。”
她輕輕哈著氣慢慢伏在了少年身上。
這少女便是之前的一夢雪,是犬戎老祖唯一的女弟子。
當然...
幻世術法并不是什么男歡女愛,而是一種高明的精神類功法。
女人若試圖用軀體征服男人,完全是癡心妄想。
一夢雪自然不會如此,她將少年翻了過來,跨騎在他健壯的小腹上,伸出手指,運起這奇異的功法。
閉目,手指點在自己眉心,然后一抹可見的粉紅色的光澤在指尖凝聚。
那手指又緩緩落在了少年的眉心。
旋即...
天旋地轉。
下一幕,一夢雪已不在這溪流邊。
她進入了夏極的夢。
而在夢里,她會被美化十倍百倍,會讓男人看到她便是愛上她,然后會苦苦追求她,最終兩人成為夫妻,只不過卻是由她主導的婚姻,無論她說什么男人都不會違背,直到這成為了一種慣性,男人把這當成了自己表達愛意的方式。
再之后,她就可以撤出這幻世之術,男人即便知道這是一場幻夢,但也會死心塌地地愛上她,試圖追求她,聽命于她。
這就是可怖的幻世術法。
她看到了一個小木屋。
屋外是簡單的籬笆。
屋內的桌上點著幾根蠟燭,照的墻壁泛著暖光,有著溫馨的氣息。
一夢雪裝作迷路于此的大小姐,緩緩走了過去,然后敲了敲木門,“請問有人在家嘛?我...我迷路了。”
男人的聲音傳來:“隨便坐吧。”
一夢雪這才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后吐了吐小舌頭,便是走入了屋內。
她打量著四周,這應該是那劍帝的老家吧?真是老土。
但是她忽然好奇了,因為那男人怎么還不看她?
不看她怎么愛上她?
怎么成為她的男奴?
她輕輕喊了聲:“喂。”
那男人不應,只是坐在后門的門檻上,似乎在往外看著什么...
一夢雪好奇地走了過去,“先生,你在看什么?”
那男人往旁邊讓了讓,露出半邊門檻,一夢雪只覺心底充滿了好奇,這是她施展幻世術法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他在看什么?
一夢雪回憶著,這大概是男人心底的世界吧?
也許這還是個自閉的男人。
他心里有著一個小世界吧?
小世界里有著什么秘密呢?
她眼珠轉了轉,輕聲道:“無論什么,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男人溫和道:“好。”
一夢雪開心地坐了過去,緊緊貼在了男人身側,然后張眼往外看去。
她瞳孔驟然緊縮,小嘴張開...
映入她的眼簾的是...
————無窮無盡的星空,永恒的孤獨,是撕裂而死寂的詭譎國度,是六道輪回里的眾生百態。
一瞬間,她腦海被無窮的精神所沖擊。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卻已經遭受了這幻世術法的反噬,徹底地被這個男人征服了。
她軟軟地倒在了男子懷里。
一夢雪心底閃過一絲絕望,她失敗了,而且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反噬,但下一瞬間,這念頭就消失了,她明白自己從今往后就是這個男人的女奴了,但卻還是心甘情愿,沒有半點不樂意。
當夜。
一場奇異的大火席卷了山林。
山中大火,只是焚燒的濃煙與毒氣就可以讓人窒息而死。
這火恰到好處的蔓延到了犬戎關押武林高手的那座山。
天宿怕死,急忙逃離,這種天災是救不回來的。
此時,昏暗的山洞里,被囚禁的眾人似乎察覺了一樣,開始大聲呼喊著“救命”。
似乎是響應他們的期待,遠處發出一聲輕輕的聲響。
懸崖的密室里,一把鑰匙浮空而起,迅速飛來,一次打開了幾乎所有的鎖。
囚籠里的十多名強者急忙竄逃而出,沖到那重逾千鈞的鐵欄前,卻又被攔住了。
又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外打開了機關,那十多名強者也不多問,這種時候便是先逃出去再說。
他們運氣屏住呼吸,用殘存的力氣飛奔向山下,他們本就是高手,若不是高手,也不會被犬戎關押此處。
直到人全部逃盡了,最后一間囚籠才緩緩打開。
裹著灰金色斗篷的神秘人走了出來,她臉上戴著冷漠的孟婆面具。
繡花結界可以輕松打開這囚籠。
即便不用繡花結界,她也可以讓鋼鐵遺忘自己的重量,而被她輕輕舉起。
慕容嫣然優雅地走出,每走一步,都如是鬼魅般出現在極遠的距離,至于這昂昂的濃煙,卻是絲毫無法傷害到她...
因為她已經讓濃煙遺忘了自己的毒素,又讓火焰遺忘了自己的溫度。
她一路走出,神識范圍里,之前逃出的武林高手已是紛紛死去,這些都是她精心計算好了的,然后等到這火焰全部散去,眾人也會發現“她”的尸體,“她”只是個普通人,跑的并不快,只是在山腳就死去了,尸體不幸地被燒毀了,但從體型,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小飾品來看,就是“她”了。
“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如果“她”再繼續存在,那么夫君就不得不上演為了自己而和昆侖道宗對立的戲碼,這不好。
所以,“她”可以死了。
孟婆就這樣殺死了“她”。
走在焚燒山林的大火里,她就如在閑庭信步,似乎迅速鎖定了什么,這位如今人間的地下女皇飛快向這一處而去。
正返回去和天恒會和的一夢雪正愣愣地看著那場火...
然后,她看到火焰里緩緩走出一道詭譎的灰金色身影。
她才看到,就只覺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了,她花費了一秒鐘時間,才明白自己的脖子已經被扭斷了...
耳中傳來冰冷如獄的聲音:
“讓你勾引我夫君!該死!該死!該死!”
一夢雪被丟落在泥土里,很快便是幾道極快的黑影閃出,半跪在地對著孟婆,恭敬道:“主上。”
孟婆淡淡道:“把她處理了,不讓人察覺她是今天死的。”
“是!!”
說完,黑影便是急速而熟練地處理起了一夢雪的尸體。
這群黑影死士是孟婆精心挑選出來的,號為——陰軍。
十兵而出一將,十將而出一侯,十侯而出一王,這就是陰軍的制度。
孟婆手下有一對王。
夏極懶散,而孟婆可謂兢兢業業,如今的刺客世界...遠比想象中的要強,甚至比夏極當初還在的時候要強。
而孟婆...也遠比想象中的要可怕。
因為...她已經把“遺忘”幾乎快做到極致了。
做到極致的后果是,有時候她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有多強。
神偶能夠確保忠心,但卻不可能事無巨細的全部知曉,許多關于孟婆的事...夏極已經不清楚了。
靈鷲山大火。
犬戎藏在深山的監獄,眾多失蹤的江湖高手,都被這一場火給挖掘了出來。
起火原因大概是因為山中干燥。
眾人對于犬戎的仇恨更上層樓,但現在本來就是徹底的你死我活了,所以更上層樓的仇恨還是仇恨,沒多少改變。
但這一場大火,對于“劍帝”白起來說,卻是一次幾乎要令他精神崩潰的沖擊。
少部分道宗的人這才知道,那一天其實是妖女一夢雪控制了白起,然后白起與一夢雪的對決中艱難獲勝,然后他欲要去尋找自己的妻子時,遭遇了大火。
火后,他在半山腰的山道上發現了自己妻子的尸體。
這種打擊是難以想象的。
初夏。
暴雨中。
一方冰涼的墓碑。
碑上刻著“白起之妻烏氏之墓”。
落款:白起。
那啞巴劍帝無聲地采擷了一把最紅艷的山花,放在墓臺上,靜靜坐在那石碑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食不飲。
張道臨出現在他身后,他腦子里想法很多,但卻無法理解至情至性之人是什么模樣,但看到這情景,也是心底欽佩,便是出聲道:“白起,她去了未必不是好事。”
夏極:...
張道臨繼續道:“如今,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返回昆侖道宗了,道士們都被你救過,沒有人會去亂嚼舌根,說你曾有這么一段姻緣。
從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再無牽掛的劍中帝王。
與你說句心底話吧,天地風云即將幻變,而你于此時出世,未必不是一種極大的機緣。”
夏極:...
張道臨拍拍手,他身后便是有個道童迅速走出,撐著傘,手捧一個托盤,盤里放著三個熱饅頭,一疊油紙包著的熟牛肉,一碗清爽的青菜湯。
道童把托盤放在白起面前,又把傘斜遮住那些菜,“白起師叔,吃些東西吧。”
夏極:...
道童嘆息了一聲,白起師叔是真的至情至性,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可能一朝頓悟,便是踏上九重云霄,成為劍中帝王吧?
想起來,那逍遙仙似乎也是這般的人。
難道唯有先極于情,才能極于力量?
張道臨思索著,他看著那蕭索地跪在妻子墓碑前的年輕背影,就如在看著一個未來的神話。
然后,他看到那少年左手在地上輕輕描著。
張道臨細細看去,卻見是一個“酒”字。
犬戎。
“一夢雪去了東邊,還出海了?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會出海?”
“確實看到一夢雪大人出海了...”
“那她可有交代什么?”
“她似乎心中有疚...”
“愧疚?”
天恒一頭霧水。
昆侖山道,陡峭無比。
啞巴少年騎著一匹健壯的黑馬,已經來到山腳下。
他看看那極高的山道,眼中似露出緬懷之色,然后便是匆匆踏步而上。
而此時,在靈鷲山中的新碑之前,一道灰金色身影卻是靜靜看著碑臺上,已經枯萎的束花。
她彎腰,輕輕捧起,聞了聞,露出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