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賣弄了一下小聰明,感覺很有成就感。他扔下啃得像狗啃過一樣的雞架子,把油漬麻花的手在墊桌子的舊報紙上蹭了蹭,然后掏出一盒煙,向唐子風示意了一下。
唐子風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煙。漢子也不勉強,自己抽出一支煙,按打火機點燃,美美地抽了一口,把煙霧噴出老遠。唐子風偷眼看了一下旁邊下鋪那位粉妝少婦,發現她的臉隔著粉都能看出墨綠色了。
漢子才不在乎別人的不滿,這年代抽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無權干涉。他噴了兩口煙,然后問道:“老弟,你到臨一機,給你安排在哪個部門了?我跟你說,這部門和部門可不一樣,別看全廠工人一年才發三次工資,有的好部門,人家可還是能夠吃香喝辣的呢。”
“哦,還有這樣的事?”唐子風來了興趣,“老哥,你跟我說說,哪些部門能夠吃香喝辣的,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我安排過去。”
“哈哈,那就要看你的關系硬不硬了。”漢子笑道,他伸出一個手指頭,說:“第一,最好的部門當然就是采購部,全廠的設備、原材料、配件,還有什么包裝材料、建筑材料之類,都要由他們負責采購。人家隨便指頭縫里漏下來一點回扣,就夠整個部門天天過年了。采購部的部長,老范,去年在鄉下老家蓋了一幢別墅,在臨河市最好的地段買了一套120平米的商品房,你想想,這錢哪來的?”
“我聽人說過這個人,他不是已經被抓了嗎?”唐子風說。他這幾天也少做功課,知道這一次臨一機有十幾位廠領導和中層干部都因為貪腐被抓了,漢子說的這位老范,就是其中之一,涉案金額頗為驚人。
“抓是抓了。”漢子略有些窘,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他是被抓了,可采購部誰沒吃過回扣,還能把大家都抓了?老范進去以后,采購部的福利不像過去那么好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比其他部門,還是要強得多。”
“嗯嗯,這是一個部門,還有嗎?”唐子風問。
“第二就是基建處了,你懂的。”漢子向唐子風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唐子風點點頭,即便到了后世,基建也是一個貪腐的重災區,臨一機自然也不能免俗。他還知道,臨一機的基建處長這一回也落馬了,涉案金額足夠他把牢底坐穿。
“第三嘛,就得算是銷售部了。不過,銷售部的情況有點不同,基本上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漢子說。
唐子風說:“我怎么聽說,臨一機這兩年的銷售情況很糟糕啊。這么糟糕的銷售情況,銷售部也能撈到油水?”
漢子冷笑道:“銷售情況糟糕,那是全廠的事情。對于銷售部來說,糟糕不糟糕,他們都有搞錢的辦法。我跟你說,臨一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銷售部那幫人責任也不小。我給你講個最簡單的,比如說,你是推銷員,聽說有家廠子想要五臺臥式車床,你會怎么做?”
“當然是簽單,回來讓廠里生產啊。”唐子風說。
漢子笑著說:“你這就沒經驗了不是。我告訴你,你應該拿兩臺回廠里來生產,把另外三臺轉給私人老板去生產。你不知道,臨河市有幾十家私營機床廠,你把業務介紹給這些私人老板,人家二話不說,直接拿出5%給你作為回扣。一臺機床往少里說,也有個五六千塊吧?5%就是300,三臺就是小1000塊錢,抵得上大半年的工資了。”
“還能這樣?”唐子風有些驚愕了,自己在前一世也算是見過點世面的,像這樣吃里爬外的事情,是各單位都不能忍的,在臨一機怎么就成了常態了。他想了想,問道:“既然是這樣,我為什么不把五臺機床都交給私人老板呢?那不是能拿更多回扣?”
漢子說:“這就是老弟你沒經驗了。你把五臺機床都拿給私人老板,廠里一臺都沒有,你怎么去報銷差旅費?怎么報出差補助?2臺機床能拿600塊錢的回扣,可在廠里報差旅費,還可以找點發票,說是給客戶送禮花的錢,報個千兒八百塊很容易啊。”
“我明白了。”唐子風點了點頭。這個情況對于他和周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銷售部里充斥著這樣的白眼狼,企業的業務能夠做起來才是怪事。看起來,到廠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頓銷售部了。可是,如何整頓呢?
唐子風想了幾秒鐘,腦子里有幾個模糊的想法,一時也沒必要去深入琢磨。他對漢子問道:“剛才你說了采購部、基建處和銷售部,還有其他什么部門是比較好的呢?”
“其他的嘛,大家就都差不多了。”漢子說,“只要你不是去車間,在機關里基本工資還是能夠保證的。各部門都有個小金庫,隔三岔五能發點福利,只是不如過去了。”
“車間是什么情況?”唐子風順著漢子的話頭問道。
“沒活路!”漢子斬釘截鐵地說,“車間里也就是車間主任、車間會計啥的,能給自己報點票,把欠的工資補上。普通工人那是啥都沒有,一年發三次工資,根本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怎么辦?”唐子風問。
“自己出去找食啊!”漢子說,“我剛才不是說臨河有幾十家私營機床廠嗎,里面一半的工人都是我們臨一機的,有些人甚至帶著廠里的工具和材料去打工。這樣的事情,領導也知道,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你自己吃肉,總不能讓別人連湯都喝不上吧?”
“那么,老哥你是哪個部門的?”唐子風笑著問。
那漢子也笑道:“我是技術部的,我這個的部門最沒用,一沒權,二沒錢,就應了古人那句話,叫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叫韓偉昌,是技術部工藝科的副科長,你到廠里以后,有什么麻煩的事情,可以到技術部去找我。不管怎么說,我好歹也有張老面子,幫你解決點小問題還是可以的。對了,老弟,你怎么稱呼?”
“我叫唐子風,人民大學畢業的。”
“人民大學?了不起,了不起!”韓偉昌翹起一個拇指,贊了一句,然后用手指指周衡的鋪位,低聲問道:“上面那個,是你爸爸?”
“不是不是!”唐子風連聲否認,心中也不免佩服韓偉昌的想象力。唐子風與周衡是一起的,韓偉昌剛才就已經看到了。唐子風說自己是到臨一機去工作的,韓偉昌覺得,周衡這個歲數,不可能也是去臨一機工作的,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即周衡是唐子風的長輩,此行是陪孩子去報道的。
唐子風當然也不便說周衡是臨一機即將上任的廠長,估計這樣一說,韓偉昌就嚇得啥話也不敢說了。他發現韓偉昌是個挺話嘮的人,對臨一機的情況非常了解,正打算從他嘴里多掏一點東西出來。于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是我的一個長輩……,對了,韓科長,你是到京城出差回來嗎?”
韓偉昌搖搖頭:“現在還有什么差可出的。實不相瞞,唐老弟,我也是去干私活的。”
“干私活?”
“是啊。”韓偉昌理直氣壯地說,“廠里什么福利都發不出,光靠幾個死工資,讓我們怎么活?我在外面還有一些朋友,可以給我介紹一些事情做。前兩天,我剛去了一趟黃陽省,給那邊一家企業修了一臺機床。”
“哦,想必收獲頗豐吧?”唐子風問道。
“沒有沒有!”韓偉昌矢口否認,但他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卻暴露了真相。
“真的沒有?”唐子風笑著問。
“也就是賺幾包煙錢。”韓偉昌謙虛地說,隨即又換了一副憤憤然的嘴臉,說:“現在物價漲得多厲害啊,這錢還能叫錢嗎?我家里有兩個小孩,一個16歲,一個14歲,都是能吃的時候。我不出去干點私活賺點錢,怎么養得活他們。”
接下來的話題,便轉到了有關物價之類的內容上。1994年前后是改革以來物價上漲最快的幾個年份,隨便幾個人湊在一起,三句話必有兩句是抱怨物價的。
周衡在鋪位上躺了個把小時便下來了,坐在韓偉昌的鋪位上,加入了聊天。其實,剛才他在上面也沒睡著,唐子風與韓偉昌的交談,他都聽見了。此時,他便照著唐子風編出來的說法,聲稱自己是唐子風的叔叔,此行是送侄子去上班的,還假意拜托韓偉昌多多關照唐子風。
韓偉昌連聲應允,把胸脯拍得山響。周衡有意把話頭再引回臨一機的情況,韓偉昌見周衡歲數比較大,覺得自己與周衡應當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倒也是知無不言,又曝了廠里的不少黑料,聽得周衡一肚子郁悶。
火車在次日一早抵達了臨河車站。幾個人收拾起行李準備下車,韓偉昌熱情地說道:“小唐,老周,你們先別急著去坐公交車,我到車站找找,看看有沒有回廠里去的順路車,咱們一起搭車回去。咦,你們看,那個就是我們廠的廠辦副主任,叫張建陽,他到這里來,肯定是來接什么領導。不過,他的車咱們是搭不上的……,嗯,他好像上車來了,莫非他要接的領導也在我們這節車廂?”
果然,一個身材不高,看上去極其干練的中年人帶著兩個壯實的小伙子,逆著下車的乘客,從車門擠進來,向著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下車的乘客一個個對他們仨怒目而視,那帶頭的中年人卻毫不在意,只顧一邊走一邊踮著腳尖向車廂深處張望。
當他的目光掃到周衡時,臉上瞬間就溢滿了笑意。他加快了腳步向這邊擠過來,同時揚起手大聲地喊道:“周廠長,你們站著別動,等我過來接你們!”
“周廠長?”韓偉昌順著張建陽的目光,把頭轉向了周衡,嘴張得老大:
“老周……,啊不不不,周廠長,你就是部里派下來的新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