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唐子風這番話,大家都沉默了。的確,如果機械部能夠出面來打個招呼,區區一個市里的工商支行,是不敢扣著錢不給的。關于銀行要緊縮銀根的事情,大家也是聽說過的,工商支行以這個名義扣住臨一機的錢,當然也說得過去。但全國各地銀行發出去的貸款數以千億計,哪里就缺臨一機這幾十萬元了?部里打個招呼,說臨一機情況特殊,希望工商行網開一面,工商行能不給這個面子?
但是,唐子風說得對,款項被工商支行截留一事,對于臨一機來說,只是企業經營中的一個小麻煩。如果這樣的小麻煩也要請部里出面來解決,部里對現在這個領導班子會怎么看呢?大家都是想做出點成績來讓上級領導刮目相看的,現在成績沒做出來,反而要讓上級領導來給大家擦屁屁,大家好意思嗎?
“這件事,我覺得應當找臨河市政府來解決。”寧素云對周衡說,“市工商支行是受市政府領導的,咱們和工商行溝通不了,就應當去找他們的上級來協調。關于臨一機的困難,臨河市政府應當是了解的,我想市領導應當會更加顧全大局的。”
周衡點點頭:“小寧說得對。這些天我光顧著整頓廠內的事情,一直都沒顧上去市政府走一走。不管怎么說,咱們也是在臨河市地面上的企業,換了新班子,怎么也得向土地爺報備一下的。”
說到這,他轉頭對樊彩虹問道:“小樊,過去咱們廠的事情是由市里的哪位領導負責分管的?”
“是市里分管工交財貿工作的副市長呂正洪。”樊彩虹答道。
“你聯系一下呂市長,就說我想去拜訪他一下,問他什么時間合適。”周衡說道。
“好的,我一會就去打電話。”樊彩虹應道。
接下來,大家便討論了一下應急方案,萬一與工商行的交涉陷入曠日持久,原來答應給工人發放的工資就要拖上一段時間了,那么必要的解釋工作是要做的,還要考慮到一些困難職工的生活救濟問題,這也是非常瑣碎的。
開完會,樊彩虹馬上聯系了市政府方面。聽說是臨一機新上任的廠長要來拜訪自己,副市長呂正洪馬上謙虛地表示不敢勞周廠長的大駕,應當是自己親自上門去拜訪周廠長才是。樊彩虹當然知道呂正洪這話只是一種虛偽的客套,于是也打著哈哈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最后才敲定今天下午見面的事項。至于說會面的地點,當然還是在市政府,呂正洪是不可能真的到臨一機來上門拜訪的。
到了約定的時間,周衡帶上樊彩虹和唐子風,坐著小車來到了市政府。呂正洪派出秘書蘆偉到市政府樓下迎接,待蘆偉把周衡一行帶進呂正洪的辦公室里,呂正洪笑著走到門口迎接,然后一邊與周衡握手,一邊道歉說剛才正在接省領導的電話,沒能親自下樓迎接,實在不好意思云云。至于這話是真是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通寒暄過后,賓主分別落座。周衡說道:“呂市長,非常不好意思,其實我早就應當上門來拜訪的,只是臨一機剛剛經歷了領導班子的全面替換,各項管理工作都非常混亂,我剛剛接手,各種事情千頭萬緒,所以也抽不出時間過來,還請呂市長諒解。”
呂正洪連連擺手,說道:“周廠長說哪里話,臨一機雖然是部屬企業,但在我們臨河市范圍內,咱們就是一家人。周廠長上任,其實我是應當上門去祝賀的,無奈這段時間市里一直在搞創優的工作,我也是分身乏術,弄得還讓周廠長親自到市政府來,實在是讓人過意不去。”
“我到市政府來是應該的。”周衡說,“臨一機的情況,想必呂市長也是很清楚的。過去的領導班子作風上有問題,導致臨一機陷入嚴重虧損,成了國家的包袱。部里派我下來,是希望我能夠帶領臨一機迅速脫困,扭虧為盈。要做到這一點,離不開臨河市政府對我們的大力支持,不瞞呂市長說,我這趟到市政府來,就是來請市政府幫忙的。”
呂正洪說:“幫忙這種話,周廠長就別說了。臨一機的事情,也是我們臨河市的事情,自家的事情,怎么能叫幫忙呢?周廠長有什么需要市政府做的,盡管吩咐就是,我這個副市長,不就是給企業當服務員的嗎?”
周衡說:“我們哪怕讓呂市長當服務員啊?要說起來,臨一機需要市政府幫忙的事情非常多,不過,眼下有一件事是比較著急的,所以我才急著來見呂市長了。”
“什么事情?”呂正洪問。
周衡便把金車償還貨款卻被市工商支行截留的事情,向呂正洪說了一遍。他表示,從金車討回來的這筆貨款,對于臨一機脫困是至關重要的。有了這筆錢,廠里才能夠給職工發放工資,讓職工對廠子重新燃起希望。臨一機新領導班子的各種改革措施,也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下才能夠順利推行。而如果這筆錢被工商行截留住了,臨一機的脫困大計就難以實施了。
“有這樣的事情?小蘆,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呂正洪黑著臉,向秘書蘆偉問道。
蘆偉說:“呂市長,這個情況我大致知道一點。去年以來,各地出現股票熱、房地產熱、開發區熱,各級金融機構貸款規模失控,已經引起了中央領導同志的關注。今年央行提出要緊縮銀根,要求各家商業銀行要減少貸款規模,已經發放的貸款要及時收回。不止是臨一機,咱們臨河市的很多企業,都被銀行催討過貸款,有不少企業也遇到過像周廠長剛才說的那種情況。”
“是這樣?”呂正洪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
這倆人的一問一答,落在周衡和唐子風的眼里,就是一場雙簧了。呂正洪肯定知道工商行截留臨一機資金的原因,但他卻不直接說出來,而是借蘆偉的口來說。這樣一來,他相當于是一個局外人,對此事毫不知情,回旋的余地就非常大了。
周衡也沒興趣和呂正洪玩什么心眼,他說道:“呂市長,這個情況,工商支行的魏行長也向我們廠的總經濟師寧總說過了。國家的政策,我們自然是不能左右的。但國家提出緊縮銀根,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律地把錢收回去,如果真是這樣,那還需要銀行干什么?銀行就是用來給企業貸款的,銀行要做的就是雪中送炭,不是雪上加霜,是不是這樣?”
唐子風在旁邊插話道:“周廠長,您這話也不完全。我上大學的時候,教金融學的老師說過,在資本主義國家里,銀行的經營方針就是嫌貧愛富,寧可錦上添花,絕不雪中送炭。”
“你說的這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銀行,市工商支行是這樣的銀行嗎?”周衡說。
唐子風笑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應當請魏行長來問問,看看他們支行到底是資本主義的銀行,還是社會主義的銀行。”
“你胡說什么,工商支行怎么不是社會主義的銀行了?”周衡假意地瞪著唐子風訓道。
呂正洪的眉毛皺了起來,他剛剛和自己的秘書唱了一曲雙簧,轉眼人家廠長和助理也給他唱了一曲雙簧。周衡和唐子風這番對話,就是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你治下的工商支行,是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換言之,你是資本主義的市長,還是社會主義的市長呢?
此時,老人家的南方講話已經普遍傳達了,不要問姓資姓社這樣的表述,各級領導都是知道的。但即便不問姓資姓社,作為一級政府官員,起碼的政治意識還是要有的。國家現在的工作重點之一就是國企脫困,臨一機是機械部的部屬企業,機械部專門派出周衡到臨一機來當廠長,領導臨一機脫困,臨河市如果在這個時候拆臺,那可就是缺乏大局意識,對上對下都很難交代了。
可以這樣說,如果呂正洪敢表示自己不在乎臨一機的死活,周衡就敢揪著他去省里討個說法。工商支行的行長可以不講政治,但呂正洪是不能不講的,這就是為什么周衡不找魏永林的麻煩,卻要來找呂正洪協商的原因。
“小蘆,你給工商支行打個電話,讓魏永林過來一趟。”呂正洪向蘆偉吩咐道。
蘆偉出門打電話去了,呂正洪轉頭對周衡說:“周廠長,這件事情,涉及到銀行那邊的業務,他們的業務也是垂直管理的,我也不能越俎代庖。這樣好不好,我讓小蘆把魏永林叫過來,你們就在這里溝通一下,我給你們做個見證人。涉及到政策方面的事情,我肯定是站在你們這邊的,你看如何?”
呂正洪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周衡還能說什么呢,只能是向呂正洪表示感謝了。臨一機這么一個正局級單位,卻還要看一個副市長的臉色,這就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