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技術處設計的工藝,一爐鐵水只能澆三個鑄件,還能富余一些鐵水,但不夠澆第四個。如果我們能夠把冒口縮小一點,省下來的鐵水,就正好夠澆第四個鑄件。這樣一來,電爐的利用效率就能夠提高1/3。”
“可是原來的冒口設計是用來補貼縮孔缺陷的,把冒口縮小了,縮孔缺陷就大了,鑄件質量就沒法保證了。”
“我倒是有個想法。你們來看,工藝要求上說這個鑄件頂部負荷大,要求結構致密,不能有氣孔、縮孔,但底部的負荷小,質量要求就沒這么高。如果我們把砂型倒過來,把冒口縮小,這樣就算產生一些縮孔,也是在底部,不影響頂部的質量,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我看行。把砂型倒過來以后,底下可以設置幾個下冒口,進行下層補縮,質量應當比原來的工藝還好。”
“唉,要說起來,這個法子還是當年老張師傅提出來的,老侯,你還記得吧?”
“怎么不記得,當初也是老管帶著咱們一起討論的嘛。唉,老張師傅走了都有10年了吧,如果他還在……”
“扯遠了……,我看圖紙上這個設計,冷鐵是不是可以加大一點……”
“可以增加一個澆口……”
“排氣的問題要注意,下箱要墊起來,方便排氣……”
“……”
兩名老鑄造工與技術處派來的工藝工程師現場討論了起來,管之明也參與進去。幾個人各拿了一支鉛筆,在圖紙上寫寫畫畫,聊得熱鬧非凡。唐子風站在一旁,完全懵圈了,不知道這些人說的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來看,討論應當是富有成效的。兩位退休工人看上去頗為自信,那兩名工藝工程師則不時流露一個“居然能這樣”的表情,顯然是從侯振聲他們那里得到了極有價值的啟發。
“李工、陳工,照這個思路調整工藝,有沒有問題?”
討論告一段落之后,管之明對兩名工藝工程師問道。
“應當是沒問題的,不過有些細節我們還要回去再計算一下。”陳姓工程師答道。
“現在是下午四點,晚上八點之前,能不能把新的工藝設計出來?”管之明問。
“這個……”兩名工程師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一些難色。
管之明向唐子風遞去一個眼神,唐子風知道自己該發揮作用了。他上前一步,對那兩名工程師說道:“晚上八點之前,你們必須把新的工藝設計完成。有什么困難,你們直接找秦總工和孫處長解決。我不懂技術上有什么難處,但我只說一句,如果到時候不能完成,我會向周廠長匯報的。”
“呃……好吧,我們盡量吧。”兩名工程師無奈地應道。
“不是盡量,而是必須!”唐子風沉著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兩名工程師屁顛屁顛地跑回去做設計去了。管之明向站在不遠處的饒書田招了招手,饒書田緊走兩步,來到他們跟前,陪著笑臉問道:“老管,有什么事情?”
“鑄造車間原來那臺小電爐上哪去了?”管之明問。
饒書田愣了一下,問道:“你是說,那臺工頻電爐?上次拆下來以后,就送到倉庫去了。現在都過去七八年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怎么,老管,你想把那臺電爐再用起來?”
管之明說:“多一臺電爐就能加快一點速度。那臺電爐拆下來的時候,我記得還是能用的。你馬上讓人到倉庫去看看,如果還在,就把它重新裝起來,它的效率比現在這臺中頻電爐差一些,但也是聊勝于無?”
“可這也太折騰了……”饒書田抱怨道。
“什么情況?”唐子風在一旁問道。
饒書田苦著臉說:“剛才老管說的,是我們車間原來的一臺舊電爐,都拆下來七八年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如果要重新裝起來用,起碼要折騰三四天時間,有些不值當啊。”
管之明冷笑說:“怎么就不值當了?這臺電爐如果能用起來,你們起碼能增加1/4的生產能力。再加上我剛才和老侯他們討論出來的工藝優化思路,你一個月完成43套鑄件的任務,就十拿九穩了。為這個目標,讓幾個人折騰三四天,有什么問題?”
“現在這么忙的時候……”
“老饒,你就照老管的意思辦吧。”唐子風拍了拍饒書田的肩膀,說:“你們不會白折騰的。這批業務做完,我估計還得有一撥,沒準是50臺甚至100臺,你把生產能力提高起來,不會有錯的。”
“那好吧,我馬上安排人去辦。”饒書田也屈服了。他可以不在乎管之明的要求,但不敢和唐子風較勁。周衡派唐子風跟著管之明,不是讓他當擺設的。唐子風的話,就相當于周衡的話,饒書田還沒有勇氣去和周衡對著干。
管之明又交代了其他的幾件事,饒書田一一記下,答應馬上去落實。管之明這才轉頭對唐子風說:“鑄造車間這邊的事情差不多了,等晚上工藝科發來新的工藝設計,咱們再來看看。現在咱們先上車工車間去。”
“聽你的。”唐子風笑呵呵地應道。
離開鑄造車間向車工車間走的路上,唐子風對管之明問道:“老管,剛才我聽你們討論工藝,我是一句都沒聽懂。怎么,你原來也做過鑄造工嗎,對鑄造怎么會這么熟悉?”
管之明說:“我當工人的時候,做過車工、銑工和鉗工,鑄造倒是沒做過。不過,后來當生產處長,再到后來當生產副廠長,這些工種就必須都得接觸了。管生產如果不了解各個工種的情況,怎么可能管好?”
“可是,我覺得你好像很專業呢。”唐子風說。
管之明笑道:“我哪里顯得專業了?就說剛才大家討論鑄造工藝吧,核心的思想都是老侯、戚師傅和李工、陳工他們提出來的,我也就是跟著起起哄罷了。其實,工業技術也沒什么難的,你只要真正沉下心來學,這些東西都是能學會的。你看老侯,他也就讀過幾年小學,連初中都沒讀過,他能搞懂的東西,你一個堂堂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能學不懂?”
“沒這么容易吧?我進了車間就是兩眼一摸黑,啥也看不懂啊。”唐子風遲疑道。
“事在人為,關鍵是你想不想學,想學就很容易。”管之明說,“過去臨一機分配過來的大學生也有不少,還有部里、省里,都有一些學歷挺高的干部,但他們往往連什么是鑄造都弄不清楚。說到底,就是他們從骨子里就看不起工業生產,覺得這東西不值得他們費腦子。
“還有一些人,倒是學工科出身的,技術功底也不錯,可你要讓他們和老侯這樣的老工人蹲到一起討論工藝,他可就不樂意了,覺得工人太土,不配和他們這些知識分子坐在一起。
“可剛才你也看到了,老侯他們提出來的工藝思路,比工藝科的工程師還巧妙,這就叫實踐出真知。就說這個一爐鐵水能夠澆幾個鑄件的事情,紙上的計算是一回事,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別人一爐只能澆三個鑄件,換成老侯,就能澆四個,這效率不就提高了嗎?”
“受教了。”唐子風向管之明拱了拱手。這個人的人品如何暫不去說,能耐是沒說的。能夠在生產副廠長這個位置上干這么多年的人,沒幾個是庸才。
來到車工車間,管之明依然是那一套工作方法。他找了一些有經驗的老工人,拿著工藝科編制的工藝文件,逐條地進行討論,確定工藝優化的思路。技術處已經另派了兩名工藝工程師過來,他們顯然也是熟悉管之明的工作風格的,此時也參與其中,與大家熱烈地討論起來。
加工一個零件是有很多種工藝方案的,比如是先車內孔還是先車外圓、車削時刀頭的角度和速度如何選擇、工件使用什么樣的夾具,每一種組合都能夠形成一個工藝方案。工藝方案的確定,不僅要考慮到零件的加工要求,還要考慮車間里有哪些設備、工人的技術水平如何、成本要求等等,相當于解一道有幾十個約束條件的規劃問題。
管之明和工人們都不具備解這種復雜方程式的能力,事實上,他們也根本就不懂得啥叫線性規劃。但他們有著豐富的經驗,憑著本能就能夠判斷出哪種工藝選擇是最優的,哪個環節能夠節省下多少時間。通過合理地分配任務,根據每一名工人的技術水平量身定制工藝方案,管之明幾乎是在一分鐘一分鐘地節省著加工時間,以求讓車間能夠在指定的工期內完成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生產管理,果然是一門大學問啊。唐子風蹲在一旁,看著管之明在那里揮斥方遒,心里很是感慨。這種在常年的生產實踐中摔打出來的企業管理人才,也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