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汪盈瘋了吧?剛咬完子弟學校,怎么又咬到我們職工醫院來了?”
“食堂招她惹她了,憑什么說我們不好?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個啥德行!”
“什么,說我們財務處需要整頓?憑什么呀!”
“我看,最應該整頓的是車間,就說這個汪盈吧,技術上狗屁不通,當著車間里的什么計劃生育干部,我就呵呵了,計劃生育關車間啥事了?”
“對對,就許她到處咬人,咱們也不是吃素的。要整頓,那就一起整頓好了!”
“沒錯,老子豁出去待崗,也要拉著汪盈這種人陪綁……”
連汪盈自己都沒明白過來,這件事怎么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廠報采訪了她之后,廠廣播站也慕名前來對她進行了采訪。汪盈是個有追求的人,她不能容許自己每次都講同樣的話,而是要不斷推陳出新,說一些新的觀點,以證明自己是個有思想的人。
廠里各單位存在的問題是眾所周知的,汪盈平日里與同事聊天,也會發點牢騷,說這些部門如何如何的。現在有了記者的引導,她更是暈暈乎乎,嘴上沒個把門的,不由自主地便說了許多,而且思想一次比一次更深刻,立場也越來越正義,這就難免要把各單位都給得罪了。
職工醫院、食堂、財務處等各個被汪盈點了名的單位,都把這筆賬記到了她的頭上。大家不憤于她的指責,難免就要反唇相譏。汪盈說別人的時候理直氣壯,可恰恰忘了自己其實是更為不堪的。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么人,別人可記得清清楚楚的。不少被汪盈點了名的單位里的職工,見到她便要懟上幾句,話里話外還透出“始作俑者”這樣的意思。汪盈一開始還和對方爭論,爭了幾句才回過味來,自己似乎是被套路了……
“小汪,你在廠報上講的那些話,非常好啊。優勝劣汰,獎勤罰懶,這才是搞企業的樣子,你說是不是?”
銑工車間里,主任胡全民拿著新出的一期廠報,來到汪盈面前,笑嘻嘻地對她說道。
“呃呃,的確是應該這樣吧……”汪盈尷尬地笑著應道,她本能地感到胡全民是不懷好意,但報紙上的話的確是她說過的,她也沒法否認。
“小汪,現在有這樣一件事,年前咱們車間不是加班生產打包機部件嗎?現在廠里給發了一筆獎金。關于獎金的分配方案,很多師傅的意見是,要按照小汪你提出來的原則,獎勤罰懶,獎金和工作量直接掛鉤,你看這樣合適不合適?”
“這個……”
“照這個原則來算,小汪,因為前一段時間你沒有參加打包機的生產,所以這一次的獎金就暫時不考慮你了,你有什么意見沒有?”
“胡主任,我也是做了工作的,我宣傳計劃生育政策了……”
“這個好像不能算吧?要不,我們放到廠報上去讓大家討論一下?”
“……”
汪盈啞了,她現在是深深地懊悔自己的多嘴多舌了。
擱在從前,胡全民敢說不給她獎金,她是會直接沖到胡全民辦公室去罵街的。多少回,她就是用這樣的辦法,為自己爭到了屬于她或者不屬于她的利益。在她與車間主任大吵大鬧的時候,車間里的工友們即便看不慣她的舉動,也不會出來說什么,因為這些事與他們無關,大家還是信奉明哲保身的原則的。
可這一回不同了,她在廠報上說了太多的話,把自己的退路給堵上了。她堅信,如果她像從前那樣在車間里大鬧,不說別人,趙靜靜就不會放過她。趙靜靜現在已經是待崗之人,在翻身無望的情況下,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拉著汪盈一塊沉下去。如果有人告訴她說汪盈在車間里鬧,她鐵定會過來起哄架秧子,到時候讓汪盈如何說呢?
中國人在傳統上是很講究“理”字的。即使是潑婦罵街的時候,往往也會帶出一句“大家來評評理”。現實生活中,有些人為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往往要進行碰瓷,比如去向領導挑釁。萬一領導情急之下,說了點不合適的話,甚至是推搡了一把,他們可就逮著理了,非得說自己的小心靈受到傷害了,領導打人了,等等。說到底,這就是一種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合理性的舉動。
汪盈以往鬧事,至少在口頭上是占著理的。畢竟,歪理也是理,是可以拿出來掰扯掰扯的。可這一回,她發現自己徹底沒理了,全廠有無數的目光正在盯著她,由不得她強詞奪理。她的戰斗力是源于她自稱的正義性,一旦她要做的事情沒有了“理”的基礎,她也就鬧不起來了。
“打包機獎金這個事情……,我也沒說我要啊,是不是?胡主任,我又不是不懂道理的人。這次打包機生產,我沒參加,那么好,我就一分錢獎金都不要。我要讓那些人看看,我汪盈行得端、走得正,和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汪盈強撐著面子,對胡全民說道。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正在嘩嘩地流著血。人均好幾十塊錢的獎金啊,她居然就這樣放棄了。可不放棄又能如何呢?
胡全民滿臉笑容,說:“真不愧是小汪,咱們車間里最明事理的人,就是你了。我聽說很多車間里為了分配獎金的事情,都鬧得不亦樂乎。咱們車間有像小汪你這樣的人,就不會搞出矛盾來了。這樣吧,我讓人寫篇稿子,表揚一下你的高風亮節,登到廠報上去,讓大家一起學習,你看好不好?”
“這個就不必了吧……”
聽到“廠報”二字,汪盈不禁打了個哆嗦。自己一輩子也不想再和廠報打交道了,這份報紙的套路太深了。
胡全民得寸進尺,繼續說道:“對了,小汪,還有一件事。子弟學校通過對教職工進行考評,建立了分級工資制度,效果很好,老師們工作比過去更負責任了,這一點好像你也是肯定過的吧。”
“呃……,的確是這樣。”
“現在廠里正在醞釀推廣子弟學校的經驗,在各個車間也開展技術考評工作,考評的結果作為確定績效工資的依據。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我們車間應當怎么搞?”
“胡主任,我覺得我們車間是不是應當慎重一點啊……”
汪盈連哭的心都有了。怎么鬧了半天,最后鬧到自己頭上來了?獎金拿不到也就罷了,績效工資這個事情,可比獎金嚴重多了,這是每個月都要拿的錢,如果被扣掉了,自己的日常收入就減少一多半了。
自己的技術,自己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根本經不起考評。一旦進行考評,自己肯定是最低的那檔。自己的身份依然是個銑工,但日常的主要工作,是在做一些毫無意義的計劃生育宣傳。這種工作,能夠進行考評嗎?
車間里倒也有十幾二十個和自己情況相仿的人,如果能夠把他們聯合起來,共同抵制廠里的政策,或許是能夠起點作用的。可此前自己說了那么多支持子弟學校搞考評的話,現在臨到自己頭上時,自己全部改口了,輿論能夠放過自己嗎?
沒有了輿論的支持,自己就和趙靜靜沒啥區別了。趙靜靜可是到保衛處的小黑屋去呆過幾個小時的,難道自己也要去蹲小黑屋?
“這件事……如果大家都沒意見,我能有啥意見呢?對了,我覺得劉師傅、小孫他們幾個,恐怕會有一些不同意見吧?車間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他們的意見呢?”汪盈搜腸刮肚地找著反對的理由。
胡全民說:“這些同志的工作,我們會分頭去做的。小汪,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在這件事情上,是不是可以起個帶頭作用?如果你能夠出來表示支持廠里的決定,我們再做其他同志的工作,就會比較容易了。”
“這……”
“小汪你如果沒啥意見的話,下個禮拜咱們車間就開始做考評吧。考評不合格的同志,暫時要做待崗處理……,當然,小汪你是不用擔心的,你過去還是學過一些銑工技術的嘛。”
“……”
不提汪盈如何糾結,又如果蹲在墻角畫小圈圈,詛咒廠報的記者們。這一輪陰謀詭計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唐子風,此時已經離開了臨河,來到地處西部的西野省。
西野省的重點企業西野重型機械廠在此前曾與臨一機聯系,希望采購一臺“長纓牌”重型鏜銑床。由于當時的臨一機管理渙散,無力承接這樣的訂單,事情便被擱置下來了。這一回,唐子風是主動請纓來到西重,希望能夠重新拿回這個訂單,幫助臨一機在機床業務上實現新的突破。
“鄭廠長,我是臨河第一機床廠的廠長助理唐子風,您叫我一句小唐就好了。我是受我們周廠長的派遣,前來洽談有關重型鏜銑床的業務的。”
在西重的副廠長辦公室,唐子風恭恭敬敬地向副廠長鄭明元做著自我介紹。在他的身邊,是他的鐵桿跟班韓偉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