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處長,你誤會了。”唐子風說,“我并沒有要求你去改變廠領導的決心,只是想請你給廠領導遞個話而已。至于他們會如何考慮,就不麻煩祝處長操心了。維修費用方面,我剛才說了全免,那就是全免。就算是重鏜的業務做不成,能夠花這么一點錢和西重結一個善緣,我們也是非常樂意的。”
“呃……”祝啟林無語了,對方的姿態實在是放得太低了,提出的要求也幾乎等于沒有,他還能說啥呢?
所謂向廠領導遞個話,這個尺度是非常寬泛的。他可以是正式地向廠領導遞一個報告,匯報臨一機的事情,也可以是以陪廠領導如廁的時候,隨口提這么一句。唐子風說自己所圖只是與西重結一個善緣,他還能說啥呢?
“唐助理,……真是年輕有為啊。”祝啟林最終只能是輕嘆一聲,感慨于后生可畏了。
從臨河到建河的火車票,還真值不了幾個錢。至于說派出工人來維修的工時費,就更不值錢了。時下待遇好一點的企業,工人的工資也就是300元的樣子,一天合十幾元錢。派兩個維修工過來,加上差旅補助啥的,能有100元嗎?
當然,廠家派人出去做維修,收費不是照著工人工資算的,而是要算上企業的利潤。但再怎么算,也就是幾百元的樣子,對于像臨一機這樣的大型企業來說,這點錢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唐子風給西重免了工時費,就相當于送了西重一個人情,也就是他向祝啟林說的結個善緣。祝啟林明知這個人情值不了多少錢,也得念唐子風的好。西重是大型裝備制造企業,每年都要采購大量的機床。就算是重鏜的業務做不成,未來向臨一機訂幾臺別的機床,臨一機拿到的利潤也不止這點。
唐子風此舉可謂是惠而不費,這就是會做生意的人了。如果唐子風是個老推銷員,有這樣的眼光也不奇怪,可他偏偏才20出頭的樣子,居然也會如此上道。
除了商業眼光之外,祝啟林更佩服的,是唐子風的擔當。換成一個其他人,就算明白給潛在客戶讓利的道理,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要先向領導請示一下。畢竟這是涉及到好幾百元錢的優惠,在一家國企里就算是大事了。就算你是廠長助理,這種沒有明文規定的事情,你不上會討論一下就自作主張,萬一日后同僚拿這件事來指責你,你又怎么辦呢?
祝啟林自己就是國企里的中層干部,知道國企里辦事的難度,所以才會如此感慨。
當然,所有這些感慨,在祝啟林心里也就是轉瞬而過。對方堅決不收維修費,自己如果再矯情,也顯得太小家子氣了。他想好了,如果臨一機真有這個能耐,能夠把這臺磨床修好,那他就認真地向鄭明元匯報一下這件事,算是還唐子風一個人情。此外,未來廠里采購新機床,在同等條件下,他也會幫臨一機說幾句好話,總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吧。
“那么,祝處長,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和唐助理他們簽個協議了?”潘士凱在旁邊請示道。
“可以。”祝啟林說,“條件就照唐助理說的。另外,既然唐助理說了是免費給我們維修,那么未來即使修好之后還有一點小瑕疵,咱們也不能斤斤計較,該給臨一機的材料費,咱們是一分錢都不能少的。”
唐子風笑道:“哈哈,那就照祝處長的意思簽吧。說實在的,如果我們修過的磨床真的有瑕疵,我們是絕對不敢收材料費的,我們自己學藝不精,哪能讓祝處長幫我們買單。”
這些話就是面子上的客套話了。什么叫瑕疵,這個定義是非常寬泛的。大家都是玩機械的人,維修的效果如何,雙方都能看得明白。如果臨一機的水平真的不行,用不著祝啟林說話,唐子風也會掩面而走,不好意思收錢。而如果真的只是瑕疵而已,祝啟林肯定也不會吹毛求疵去賴這2000元的材料款,他這張老臉也不止2000塊錢吧?
雙方共同擬了一個維修合同,技術細節是由韓偉昌與西重方面的工程師共同商定的,唐子風負責的只是審核與價格、售后服務等相關的條款。西重在合同上蓋了章之后,通過傳真發給臨一機,臨一機在傳真件上蓋章,再通過傳真發回來,這個合同就算是生效了。未來,唐子風會把合同原件帶回臨一機,臨一機蓋章后再用掛號信寄回來,這就不必細說了。
雙方成了合作伙伴,祝啟林自然不會讓唐子風他們再住在廠外,直接開了個條子,在廠招待所給唐子風他們開了房間,又給安排了一日三餐。這些費用是算在西重的招待費里的,這一進一出,西重還真沒賺到唐子風多少好處。
臨河市沒有直達建河的火車,臨一機的維修人員要先坐車到省城南梧,再換乘火車過來。從南梧到建河的直快列車要走兩天一夜,這還沒算上買票的時間。要知道,時下國內火車票十分緊張,不管去什么地方,想當天就能買到票,只能是拼人品。當然,如果臨一機的維修人員愿意買張站票,兩天一夜地站著過來,又另當別論。
鑒于此,祝啟林覺得維修人員能在三天內趕到,就已經是很不錯了。可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就在西重把合同的傳真件發給臨一機的第二天,兩名穿著臨一機工作服的工人就拎著沉甸甸的工具箱出現在祝啟林面前了。
“這是芮金華師傅,是我們臨一機最好的裝配鉗工,沒有之一。這位是寧默師傅,是負責給芮師傅拎工具箱的。”唐子風把兩名維修工人介紹給祝啟林。
祝啟林瞪著滾圓的眼睛,上前握住芮金華的手,語氣中略帶激動地說:“芮師傅,我聽說過你的。1982年機械部組織全國大型企業鉗工大比武,你拿了一等獎,對不對?別的人我都沒記住,就是你的姓比較特別,我就記住了。”
“哈哈,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記得當時西重有位師傅也是一等獎,分數比我高的。”芮金華說。
“是我們總裝車間的王孝全師傅,他已經退休了。”祝啟林說,“不過,就算他沒退休,修理機床這種事,他也干不了,他不是裝機床的。”
“是啊是啊,各有專長嘛。”芮金華說。
寒暄之后,祝啟林忍不住就把心里的疑惑提出來了:“芮師傅,你和小寧師傅是正好在西野這邊出差嗎?怎么會來得這么快?”
芮金華一指唐子風,說:“是我們唐助理說西重這邊非常著急,很多業務都因為這臺磨床耽誤了,所以讓我們坐飛機過來的。”
“飛機……”祝啟林把嘴張得老大。他轉頭去看唐子風,目光里已經有了一些復雜的神色。
90年代中期,國人坐飛機已經不算是很稀罕的事情了,祝啟林外出開會的時候,偶爾也會坐坐飛機。但即便以他的職務,出差坐飛機也是要廠領導簽字批準的,如果沒個特殊理由,廠里肯定不會允許中層干部坐飛機出行。至于說普通工人,要坐飛機那就完全是天方夜譚了,一個工人能有啥急事,犯得著花上千塊錢去坐飛機嗎?
祝啟林不了解臨一機的經濟狀況,但他堅信,臨一機也絕對不是隨便會讓職工坐飛機出行的。大家都是國企,財務制度上能有多大差異?
西重的確是急著要修復這臺磨床,但這種急只是精神上的,現實中,這臺磨床已經壞了一年多了,不也沒修好嗎?一年多都能夠忍受,西重哪里忍不了幾天時間?臨一機完全沒必要興師動眾讓工人坐飛機過來維修的。
此前唐子風已經與祝啟林說好,所有的交通費用都由臨一機承擔,這就意味著臨一機是花了大價錢來幫西重修機器,這個人情可就很重了。這是打算讓祝啟林背上道德枷鎖的節奏嗎?
如果唐子風真是這樣打算的,那就未免有點心機過重了。過猶不及的道理,這個年輕人不懂嗎?這樣非逼著別人欠人情的做法,效果其實是適得其反的。祝啟林非但不會因此而感謝唐子風,甚至可能連此前的感動都會大打折扣。
唐子風看出了祝啟林的心思,他笑著說:“祝處長,你別誤會了。我讓芮師傅他們坐飛機過來,這件事與西重無關。我們只是想測試一下臨一機做售后服務的極限速度。未來我們準備對臨一機生產的機床推出省內24小時、省外48小時的快速響應政策。
“具體來說,就是如果客戶是在東葉省省內,向我們報修之后,我們承諾24小時之內維修人員到達現場。如果客戶是在東葉省之外,我們承諾48小時到現場。這一次,我們就是拿西重當個實驗品,做一次測試,還請祝處長別怪我喲。”
“省外48小時快速響應?你們真的打算推出這樣的政策?”
祝啟林看著唐子風,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