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一機家屬院,裝配車間老鉗工芮金華的家里。
“爸,你就辦個病退,跟媽一起到浦江去吧。小凱現在沒人帶,浦江請個保姆差不多要300塊錢,相當于我半個月的工資就花掉了。你們老兩口也這么大歲數了,你辦個病退,一個月也少不了多少錢。到我那里去,又是大城市,順便又幫了我,這不是很好嗎?”
一個27、8歲的年輕人正在勸說著芮金華。在他的身邊,有一位年輕女子,手里抱了個2歲上下的孩子,臉上也盡是期待之色。
“我還沒到歲數,現在就辦病退,人家會說的。”芮金華低頭抽著煙,訥訥地說道。
勸他的那位年輕人,是他的兒子芮文勝,在浦江的一個機關里工作。芮文勝身邊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曾芳,再至于曾芳手上抱著的孩子,自然就是芮文勝說的小凱了,那是芮文勝夫婦的兒子,芮金華的孫子。
“現在辦病退的多得很,怎么會有人說呢?”芮文勝說。
“是啊,爸,辦病退是自己的事情,關別人啥事?再說,你本身也有關節炎,到醫院開個證明,很容易的。”曾芳也跟著勸道。
沒辦法,正如芮文勝說的,他們兩口子要上班,沒人看孩子,請保姆的價錢又實在是貴得讓人心疼,于是只好回來搬老人去幫忙了。芮金華的老伴倒是在家里閑著,可以跟孩子到浦江去,但老伴又擔心自己走后,芮金華一個人不會照顧自己。芮文勝夫婦情急之下,便想到了要勸父親病退,以便與母親一道到浦江去。
對于去浦江一事,芮金華是一百個不樂意。他曾和老伴到兒子那里去住過幾天,結果,他發現自己吃不慣浦江的飲食,住不慣孩子家鴿子籠一樣大的房子,聽不懂孩子家周圍鄰居說話。有人說浦江是個人人向往的大城市,他卻覺得臨河才是世界上最宜居的地方。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會向兒子說的:他喜歡干鉗工的活,不想這么早就去過含飴弄孫的無聊日子。
可是,現在孩子有困難,想讓他過去幫忙,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廠里新來了一個廠長,是個真正干實事的。現在廠里接了不少業務,有些裝配上的大活,還就指著我去擔呢。就像上次到西野去修進口磨床的事情,換了別人,廠長也不放心。這個時候,我如果辦病退,不是給廠里拆臺嗎?”芮金華耐心地對兒子、兒媳說道。
芮文勝冷笑道:“爸,臨一機前兩年是個什么鬼樣子,我還不知道嗎?現在就算換了一個新廠長,又能有什么希望?你辦病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怎么能算是給廠里拆臺呢?廠里又不是只有你這一個鉗工,他們憑什么不讓你辦病退。”
芮金華說:“文勝,你不能這樣說。我們新廠長還是很不錯的。還有我們新來的廠長助理,比你還年輕,辦事有股子麻利勁。上次我去西野修磨床,他回來就給我批了200塊錢的獎金。”
“不就是200塊錢獎金嗎?”芮文勝說,“又不是每個月都給你200塊錢。你這么好的技術,一個月才300多的工資,和浦江一個保姆的工資差不多,你說你干得還有什么意思。”
“我們工資低,是因為過去鄭國偉他們把廠子搞得快破產了。新廠長說了,等廠子的財務狀況好轉一點,要給大家普調工資的。”芮金華說。
芮文勝說:“就算是普調,能給你調到多少?400,還是500?”
芮金華也沒啥信心,只能硬著頭皮說:“這個也不好說吧,萬一呢……”
芮文勝說:“爸,我這句話放在這里,你們廠長如果能給你500的工資,我就不勸你去浦江了。大不了我和小芳咬咬牙,請個保姆在家里帶小凱,反正也就是一兩年,小凱就該上幼兒園了。但如果你拿不到500的工資,那呆在廠里還有什么意思,不如到我們那里享受一下大城市的繁華生活,是不是?”
芮金華正待說什么,就聽到屋外有人在喊:“芮師傅在家嗎?”
“在呢!”芮金華應了一聲,連忙起身去開門相迎,因為他聽出在屋外問話的正是裝配車間主任孟平忠。
孟平忠哈哈笑著進了門,芮文勝也是認得他的,忙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孟叔叔”,又讓自己的孩子管孟平忠叫爺爺。孟平忠夸了一句孩子長得聰明之類的,然后便從兜里掏出一張表格,遞到芮金華的面前,說道:“芮師傅,你趕緊把這個表填了,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呢。”
“什么表啊?”芮金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芮文勝站在父親旁邊,伸手替父親接過了表格,打眼一看,表格頭上寫著“臨河第一機床廠‘臨機大匠’登記表”。
“孟叔叔,這又是個什么表,啥叫‘臨機大匠’啊。”芮文勝問。
孟平忠笑道:“這是廠里剛剛定下來的事情,要在全廠評選20名技術最過硬的工人,授予臨機大匠的榮譽稱號。我們裝配車間這邊,芮師傅是鉗工公認的頭把交椅,他如果評不上臨機大匠,我都不知道還有誰敢去評了。”
“這不就是技術能手的意思嗎?我爸爸過去就拿過臨一機的技術能手,你看,那墻上掛著的獎狀,都有好幾個了。”芮文勝不屑地說。他雖是晚輩,但因為上過大學,如今又在浦江上班,還是一個小官員,所以對孟平忠也就沒那么多顧忌,表面上的禮貌自然是要有的,但說話難免就不太講究了。
孟平忠大搖其頭:“這可不一樣,技術能手是技術能手,臨機大匠是臨機大匠,不是一回事的。”
“是不是一回事,要看有沒有實惠吧。”芮文勝說,“現在浦江那邊的單位都是很務實的,凡事都是和經濟掛鉤的。”
孟平忠前面含糊其辭,其實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抖個包袱。他笑著說:“文勝這話可說著了,廠里評這個臨機大匠,就是為了和經濟利益直接掛鉤的。我跟你們說吧,廠里已經決定了,所有評上了臨機大匠的人,廠里每人會發1000元的特殊津貼。”
“1000元!”芮文勝驚訝地說,“這是一次性發下來,還是分成很多個月發?”
孟平忠得意地說:“文勝,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每個月都有1000元的特殊津貼。”
“這……,這怎么可能!”芮文勝蹦了起來。如果說1000元的一次性獎勵還在他能想象的范圍之內,每月1000元的津貼,簡直就顛覆了他的三觀。
芮金華現在的工資就有300多,如果再加上1000元的津貼,豈不是每月有1300元的工資?芮文勝在浦江的單位也算是不錯了,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7、800元。他此前牛烘烘地說父親病退也少賺不了多少錢,就是因為他的工資比父親要高出一倍還多,使他有了說話的底氣。
可誰曾想,臨一機竟有這樣的大手筆,能把一個工人的工資提高到1300元。
“孟主任,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一個月1000元的特殊津貼,這……這也太高了吧,讓人怎么相信啊?”芮金華也被嚇著了,說話的時候嘴都有點哆嗦了。
孟平忠露出一個充滿羨慕嫉妒恨的表情,說道:“這事是沒錯的。今天開會的時候,周廠長說了,你們這些臨機大匠,就是咱們臨一機的臺柱子,是咱們的核心競爭力所在。你應該也聽說了吧,前幾天唐助理在楚天那邊和溪云的432廠談了個合作,以后咱們廠要給全國的機械企業搞機床翻新,你想想看,機床翻新的事情,離得開你老芮嗎?
“周廠長說,你們是廠里的寶貝,拿再高的津貼都是應該的,現在定下1000元的標準,以后說不定還要再提高。不過,他也說了,希望你們珍惜臨機大匠的這個稱號,給廠里多做貢獻,另外就是要多帶一些徒弟,把自己的絕活傳授給年輕人,給咱們臨一機培養出一批中匠、少匠。臨一機騰飛了,大家才會有更好的生活。”
“這個絕對沒問題!”芮金華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他笑著說,“其實給多少津貼倒無所謂,關鍵是廠里能夠有這個意思,就說明廠里真正重視我們這些人。我們還有啥好說的,以后這條老命就賣給廠里了。”
“哈哈,芮師傅可別這樣說,你這條老命,值錢著呢。”孟平忠說。
孟平忠走了,芮金華看著兒子、兒媳,滿臉歉意地說:“文勝,小芳,你們看……,廠里這樣抬舉我,我如果……”
“爸,你別說了。”芮文勝趕緊打斷父親的話,說道:“其實我想請你們到浦江去,也是擔心你們在廠里受委屈。現在看起來,咱們新廠長還真是一個干大事業的人,你這么受重視,我怎么還敢叫你到浦江去。你和媽就踏踏實實在臨河呆著吧,小凱的事情,我和小芳自己想辦法解決就是了。300塊錢一個保姆,我們緊一緊,也能雇得起的。”
“雇保姆的錢,由我們出了!”芮金華豪邁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