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韓偉昌這樣說,唐子風明白,韓偉昌的反常應當是與何繼安無關的。在此前,他還擔心韓偉昌與何繼安搞到一起去了。不過,即便與何繼安無關,唐子風也不能無視韓偉昌的表現,這廝若非捅了漏子,不會在他面前顯得如此心虛的。
“那就說說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子風往后靠了靠,讓自己在辦公轉椅上坐得更舒服一些,同時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道。
韓偉昌還真吃這一套,他臉上的表情像是放電影之前倒帶那樣快速地變幻著,好一會,才哭喪著臉說:“唐廠長,其實,就算你不叫我過來,我也要來向你匯報的。我們部門的顧建平,他說他要舉報我。”
“顧建平?”唐子風一愣。這個人他是認識的,知道是銷售部的一名老銷售員,業績做得不錯,算是韓偉昌的得力手下之一。唐子風去銷售部視察的時候,韓偉昌還專門向他介紹過這個人。據唐子風的模糊記憶,好像顧建平在韓偉昌面前還算是挺謙恭的,怎么突然要舉報韓偉昌了。
“他為什么要舉報你?”唐子風隨口問道。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顧建平要舉報韓偉昌,總得有個緣由吧。
韓偉昌說:“因為我發現他敲詐勒索客戶,要處理他,所以他就威脅我,說要舉報我。”
“他是怎么敲詐勒索客戶的?”唐子風繼續問。
韓偉昌說:“我也是偶然發現的。現在咱們廠生產的數控機床功能部件,在沿海的中小機床企業那里賣得特別火,已經到了供不應求的程度。很多企業為了搶在別人前面買到我們的功能部件,就要走咱們業務員的路子,吃吃喝喝之類的事情,是很尋常的。”
“嗯。”唐子風點了點頭。這個情況,他也早就知道了。這幾年,國內的機床市場上數控機床的比例越來越高,沿海的一些中小機床企業缺乏制造數控機床功能部件的能力,或者有些企業雖然能夠制造一部分,但與臨一機這樣的國有大廠相比,品質相差很大,完全不堪使用。
去年,為了聯合中小機床企業驅逐國內市場上的韓資機床,機二零里一些有技術實力的廠子開始向外提供數控功能部件,那些中小企業采用國營大廠提供的功能部件,自己制造床身、立柱等部件,生產出來的機床在性能和質量上都足以與一些低端的韓資機床相媲美,最終打垮了諸如東垣機床等一干韓資機床企業,把國內低端機床市場的份額都抓到了自己手上。
在這個過程中,廣大中小機床企業嘗到了甜頭,索性便不再考慮自制功能部件的事情,而是完全從國營大廠采購。功能部件的利潤率比床身、立柱等傻大黑粗的部件要高得多,所以各家國營大廠也樂于與中小企業合作,自己做核心部件,中小企業做邊緣部件。機床的銷售和售后服務都可以甩給中小企業去做,國營大廠也樂得輕松。
中小機床企業數量眾多,國營大廠也不可能為每一家企業都提供功能部件,畢竟機床市場的總規模是有限的,如果功能部件的產量過高,難免會因為積壓浪費,對市場的發育是不利的。機二零對于各家生產功能部件的國營大廠有一個原則性的指導意見,既功能部件的產量不要超過機床市場需求的110,多出來的那10就是要應付各種意外情況的。
在功能部件產量限制的情況下,賣給誰、不賣給誰,也是有一些講究。唐子風要求,應當把功能部件賣給那些技術實力較強,有一定研發能力,同時還誠實守信的客戶。這個分寸,自然就是交給各企業的銷售人員去把握了。
也曾有人提出,現在是搞市場經濟,為什么不能讓功能部件隨行就市,確定價高者得。對此,唐子風的觀點是,一味提高功能部件的價格,相當于擠壓了中小機床企業的利潤空間,不利于這些企業形成積累。機二零的宗旨之一是培育中國自己的機床產業,在讓大企業吃飽喝足的同時,也要關心中小企業的成長。中國機床產業面對的競爭對手是國外機床,所以中小企業是大企業的同盟軍,而非敵人。
這些要求,都是屬于原則性,在實踐中如何做,就要看各企業的銷售人員了。銷售人員掌握著分配功能部件的權力,各家中小企業自然要下力氣巴結,平日里吃吃喝喝,加上送點小禮物之類的,都是難免的。唐子風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倒也并不嚴格限制銷售人員接受吃請,只是叮囑韓偉昌要把好關,發現有不良苗頭就要及時封殺。
現在看起來,這個顧建平應當就是在這個環節里出了問題,被韓偉昌揪住了。
“我了解過了,顧建平利用咱們廠的功能部件供不應求的條件,在私下里組織拍賣,讓井南那邊的一些機床廠來競買。最高的時候,一套功能部件的拍賣價比咱們的出廠價能高出7000塊錢。”韓偉昌說道。
“這些錢呢?”唐子風問。
韓偉昌把手一攤,顯然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臭蟲!”唐子風惱了,這可是紅果果的貪污了,而且還損害了臨一機的企業形象。臨一機的功能部件賣得便宜,是為了向中小機床企業讓利,以便培育起良性的產業生態,讓這廝這樣一鬧,自己的安排還有什么意義?如果想讓中小企業去競拍,自己難道不會去做嗎,用得著讓這個顧建平在中間狠狠地切上一刀?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唐子風黑著臉問道。
“上……上個月。”韓偉昌結結巴巴地說。
“上個月!”唐子風眼睛都立起來了。現在是月底了好不好,韓偉昌上個月就知道,這不意味著他拖了一個月才來向自己匯報這件事,甚至如果自己今天沒給韓偉昌打電話,他是不是還打算拖到下個月才來匯報?
“我……我聽說這件事以后,就去調查了一下,發現是真的。然后我就找顧建平談,我的意思是讓他把收的錢都退還給那些企業,我再找個由頭扣他一大筆獎金,作為懲罰,這件事就算過去了。老顧畢竟也是廠里的老人,我總不能看著他去坐牢吧。”韓偉昌說。
“你這個銷售部長,干得很人性啊。”唐子風冷冷地說道。
韓偉昌垂著頭,不敢接話。他的這個處置思路,的確是沒法向唐子風交代的。
“然后呢,你和他談妥了沒有?”唐子風繼續問。
“沒有。”韓偉昌的聲音低到聽不見,“他不但不聽,還說如果我敢處理他,他就向廠里舉報我。”
“舉報你什么?”唐子風問。
韓偉昌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哆嗦著,不敢說出來。
“你也收了客戶的錢?”唐子風提示道。
韓偉昌搖搖頭。
“那就是你收了手下人的賄賂?”
韓偉昌還是搖搖頭。
“說話!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被他拿住了!”唐子風不再猜了,厲聲地呵斥道。
“我……,我跟一個客戶去了……,呃,去了那種地方,被顧建平知道了。”韓偉昌只差把頭藏到褲襠里去了。這種事情,他是最擔心被人知道的,尤其是怕自己的老婆孫方梅以及唐子風二人知道。如果說要排個順序,他擔心唐子風知道的程度,甚至高于怕被孫方梅知道的程度。
顧建平正是抓住了韓偉昌的這種心理,才反過來要挾他,讓韓偉昌不敢處分自己。韓偉昌這些天一直都在糾結于要不要來向唐子風坦白,異或是答應顧建平的條件,以保全自己。經過若干個不眠之夜,韓偉昌內心那一點清明最終還是戰勝了恐懼,他決定要來向唐子風坦白。正如他自己說的,就算唐子風沒有給他打電話,他其實也是要會上門來的。
“你是說,那種地方?”唐子風盯著韓偉昌,不敢相信地問道。
他驀然想起黃麗婷似乎跟他提起過這件事,他當時還覺得韓偉昌有可能會犯點經濟上的錯誤,不太可能犯生活作風上的錯誤。畢竟,在唐子風的印象中,韓偉昌是一個挺顧家的男人,他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有兩個孩子,一個14,一個16”。韓偉昌這幾年做業務拿提成,賺了不少錢,但每次需要他自己掏錢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摳摳縮縮的,據說是花50元錢都要向老婆提申請。像這樣的一個好男人,怎么可能會去“那種地方”呢?
韓偉昌臉羞得通紅,也不敢看唐子風,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唐子風吁了口氣。他站起身,走到辦公室的門邊,拉開房門向走廊里看了看,發現走廊里并沒有什么人在走動,于是重新關上門,還拴上了門鎖,然后走到韓偉昌面前,向他勾了勾手指頭,說道:
“老韓,你站起來說話 “我?呃……”
韓偉昌一怔,他雖然不明白唐子風的意思,但積年形成的習慣,還是讓他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誰曾想,沒等他站穩,就覺得眼前黑影一晃,一記耳光帶著風聲重重地搧在了他的臉上,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同時隱約聽到了唐子風的咆哮聲:
“韓偉昌,你特喵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