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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擇業自由

  臨一機的廠區里,有一片用鐵柵欄分隔開的場地,其中有兩幢辦公樓和一個有著江南園林風格的花園。這塊場地,便是臨一機專門騰出來供蒼龍研究院使用的辦公區。

  蒼龍研究院是由“機二零”的20家大型機床企業聯合建立的。由于臨一機在研究院建立的過程中出力最多,而且還貢獻了利潤豐厚的家用迷你組合機床設計作為研究院的現金牛,其余19家機床廠都不得不同意臨一機提出的動議,即把蒼龍研究院的本部設置在臨河市,臨一機則貢獻了這塊場地用以安置研究院。

  研究院安置在哪家企業旁邊,對于這家企業的好處是十分明顯的。研究院的研究人員來自于各家企業,相當于大家湊份子建立了一個高水平智庫。臨一機近水樓臺,有點什么技術問題隨時可以找研究院的工程師們幫助會診,這是一份很可觀的紅利。相比之下,其他企業要想得到這樣的技術支持,難度就非常大了。

  除了辦公場地之外,臨一機還為各地派來的工程師們提供了宿舍,每人一個單獨房間,擁有衛生間和24小時熱水,在這個年代里也算是豪華配置了。廠辦小食堂專門開設了所謂的“專家灶”,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如果工程師們有需要,專家灶還可以隨時為他們提供各種口味的夜宵,價格便宜得讓人恨不得帶上一家老小來享用。

  雖說“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樣的口號在國企里已經喊了十幾年,但工程師們在各自原來的廠子里實在說不上得到過什么特殊優待,又因為這些人往往不夠圓滑,在廠子里吃虧的時候遠多于占便宜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痛說家史的時候,也都是要唏噓不已的。

  這樣一幫苦哈哈的酸秀才,到了臨河卻被人奉為上賓,這種感覺是可想而知的。有時臨一機廠方跑來請人去車間幫助解決一些技術問題,大家雖然知道這并不是自己分內的工作,但卻都毫無怨言,反而覺得有個機會能夠幫臨一機干點活,是自己無上的榮光。

  順便說一句,小唐廠長吩咐臨一機廠辦善待這些外來工程師的時候,存的就是籠絡人心的主意。

  這一刻,在辦公樓外的花園一角,正有兩名男子坐在涼亭的石椅上,一邊抽著煙,一邊小聲地討論著事情。

  “關工,你覺得我是去染野公司好,還是留下來好啊?”

  說話的人40歲上下,戴著近視眼鏡,一看就是一位技術宅的樣子。他眉頭緊鎖,似乎是有很重的心思,抽煙的力度也非常大,這就是化郁悶為煙癮的意思了。

  此人名叫邵思博,來自于楚天省楓美機床廠,是一位很有才華的機床工程師。一周多以前,受朋友介紹,他見到了自稱代表日本染野機床公司的何繼安。何繼安向他承諾了一個三倍于他現有工資水平的薪水,讓他跳槽到染野機床研究所去。邵思博當時沒有答應,表示自己要考慮考慮,但實際上卻是極其動心的。

  三倍的薪水,是一個難以拒絕的誘惑,但邵思博也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東西,這包括了他在楓美機床廠的職位、資歷,還有手頭正在做的一些設計工作。

  照邵思博的想法,他就算要跳槽,也得再等上幾個月,一來是把手頭的工作完成,以便對自己和對蒼龍研究院都有一個交代,二來則是想觀望一下,甚至更聯系一下其他外企,對比一下條件。

  可沒曾想,昨天研究院突然召開了一個全體人員大會,在院長孫民做了一個簡單發言之后,臨一機的常務副廠長,同時也是機二零秘書處秘書長的唐子風登上講臺,向大家說了一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話。

  唐子風首先挑破了研究院里一個瞞上不瞞下的秘密,那就是有一些工程師已經在私下里與染野機床研究所的人進行過接觸,而且不僅自己動了跳槽的心思,還在研究院里大肆蠱惑人心,制造了不少不穩定因素。

  聽到此話,邵思博等一干與何繼安見過面的工程師都有些尷尬甚至惶恐,不知道唐子風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他們這些人雖然不是臨一機的職工,但機二零的各家企業同氣連枝,萬一唐子風向他們各自單位的領導提出一個什么處理方案,領導們或許也是會接受的。

  大家都是在國營企業里干了十幾二十年的人,天然地對“單位”存在著一些畏懼感。即便是已經想好要跳槽,大家也是希望能夠與單位和平分手,不想惹出是非。要知道,像臨一機、楓美機床這樣的大型國有企業,能量是很大的,與這樣的龐然大物為敵,每個人都有些底氣不足。

  唐子風后面的話,讓大家頗感意外。他表示,現在是市場經濟年代,每個人都有擇業自由,他代表臨一機廠方,宣布對于想跳槽去日資企業的臨一機工程師不施加任何限制,甚至連工程師們已經交過錢在臨一機家屬區里買下的住房,廠里也不會收回,只是這些人如果要繼續住下去,將不能享受免費的物業服務,需要按時交納一定數額的物業管理費。物業管理費的標準并不高,所以也算不上是一個刁難人的條款。

  唐子風還說,來自于其他企業的工程師,他無權替他們所在的單位做出什么承諾,但他會利用機二零機制,向各廠提出呼吁,希望各廠效仿臨一機的做法,不要為難想投奔“自由”的工程師們。

  就在大家歡欣鼓舞,準備給唐子風來一個雷鳴般的掌聲時,唐子風話鋒一轉,開始露出了獠牙:

  第一,所有想離開蒼龍研究院的工程師,必須在從即日起一星期內提出申請并完成交接,未經申請擅自離開且未對工作進行交接的,研究院將動用法律手段予以追責。

  第二,一星期內未提出申請的工程師,視為不愿離開,所有留下來的人必須與研究院補簽服務協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競業條款,即從今往后,任何從研究院辭職的工程師在離職之后的三年內不得從事同類工作,違者將面臨牢獄之災。

  “唐廠長,沒這個必要吧!”

  沒等唐子風說完,臺下就有人提出質疑了。說話的人用詞挺委婉,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無法接受這樣的條件。

  “不想簽的當然可以不簽。”唐子風笑得很燦爛,“不過待遇上可能就要相應降低一些了,另外,對研究院至關重要的課題,我們就不敢委托這些同志來承擔了。”

  提出質疑的那人還想再爭辯什么,但舉目四望,卻發現找不到幾個同盟軍。在工程師中間,相當一部分人年紀已經比較大了,跳槽的機會不多,所以是否簽訂競業協議,對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區別,大家最多是想著在簽協議的時候,找研究院要求給點什么福利——我們這樣忠心耿耿,難道不該給點獎勵嗎?

  還有一些有跳槽心思的人,這個時候也不想出來當出頭鳥,萬一流露出不臣之心,真的被研究院雪藏了,無法參加重點項目,未來想跳槽也沒了資本,這顯然是不理性的。至于說簽了競業條款還能不能跳槽,不妨再觀望一下,萬一過幾年政策又變了呢?萬一講臺上那個毛頭小子調走了呢?

  按住挑刺的人,唐子風接著又講了三四五六點,總體的意思就是扎緊籬笆,避免再出現被人撬墻角的事情。當然,他也說了不少積極的內容,向他們描述了一個美好的前景,就差說出“跟著我有肉吃”這樣的經典口號了。

  在會場上,當著唐子風的面,絕大多數人都保持了沉默,還在唐子風講完話之后,給予了禮貌的掌聲。可一出會場,大家就炸了鍋了,想跳槽或者不想跳槽的人,都開始大聲地發牢騷,前者是抱怨研究院不給大家自由,后者則是聲稱研究院此舉傷害了他們的感情:

  我們為體制奉獻了一輩子,組織上居然對我們如此不信任,還要簽什么競業協議,我們的忠誠是需要用協議來約束的嗎?

  這些工程師里,也頗有一些年高德劭之輩,那是在各自的廠子里也敢跟廠長拍桌子的大牛。于是,這些人便跑到孫民的辦公室去拍桌子了,還有人跑到臨一機技術處去找秦仲年訴苦,話里話外都是說臨一機的這位年輕廠長太過頤指氣使,虧自己過去還覺得這個小年輕禮賢下士,頗有古風,卻原來是這樣一個人。

  孫民和秦仲年只得使出渾身解數來進行安撫,還向這些人透露說研究院正在討論工資改革的問題,簽競業協議只是給大家變相漲工資的一個手段。反正你們也不打算走,簽個字,每月就能多拿百來塊錢的競業限制補償,何樂而不為呢?

  這些人得到這個消息,都氣呼呼地說,既然事已至此,那就算了,補償不補償的,他們倒也不在乎,主要還是想給小唐廠長一個面子。年輕人嘛,有時候考慮欠周也可以理解,自己這把歲數了,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對了,順便問一句,這個啥補償的,從什么時候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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