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趟去井南,收獲如何?”
周衡在自家的大客廳里接待了唐子風,坐下來寒暄兩句過后,便轉入了正題。
周衡退休之后,應謝天成和唐子風二人的要求,保留了原“蒼龍機床協作單位聯席會議”主席的職務,做一些相當于行業協會的事情。鑒于主席這個稱謂太過敏感,行業里的人一般都稱他為周會長。
當然,如果是臨一機或者滕機的人,多數時候就會稱呼他原來的頭銜,即周廠長,這個頭銜聽起來比會長更有權力的樣子。
這幾年,唐子風與周衡走動很頻繁,一般見面都是談工作。倆人年齡差著30歲,生活經歷和性格完全不同,而且都是男性,湊在一起不談工作反而是怪事了。換成唐子風去拜訪劉燕萍,倒是可以談談風月,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這一次唐子風去井南,事先是與周衡商量過的,甚至可以算是替周衡跑腿。周衡以及他背后的謝天成、許昭堅等老領導,都是行業主管領導,思考問題都是不拘泥于單個企業,而是著眼全局的。
這兩年國內機床市場需求劇增,機床行業迎來一個高速發展期,這讓大家都非常高興。但隨之而來的惡性競爭,又讓老領導們憂心忡忡。機床不比其他產品,這是需要有持續科研投入的。如果大家一味打價格戰,把利潤壓到極限,受影響的就是各企業能夠用于研發的資金以及更新改造生產設備的投入。
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幾位老領導都在各種場合呼吁要建立起良好競爭的秩序,對挑起惡性競爭的“個別”企業要提出批評,限令改正。唐子風這一次去井南,正是應了幾位領導的要求,去擺平井南的那些民營中小機床企業。這件事,對臨機集團也有一些好處,但更多的好處是針對行業全局的。
周衡等人對唐子風最滿意的地方,就在于這個年輕人有大局觀念,雖然自己是臨機集團的總經理,做事卻不僅限于考慮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在當今的國企領導中已經是很難能可貴的了。
“總體情況還不錯。大家對于前一階段的惡性競爭也是深惡痛絕,只是苦于沒人出面來進行規范。我去和一些企業的負責人談了一下,他們都答應迅速組織起當地的行業協會,規范大家的競爭行為,互相監督,維持好正常的市場秩序。”唐子風說。
接著,他便把在合嶺、芮崗、漁源等地與各企業商談的情況向周衡做了個匯報,有些地方還要加上自己的判斷。周衡也是在行業里干了幾十年的老人,這些事情一聽就明白了,不住地點著頭,有時則插進幾句評論,提醒唐子風未來需要注意一些問題。
“中小企業這邊,問題不太大。我在走訪的時候,大家意見最大的,反而是我們有些大型機床企業在銷售中惡意壓價的行為。大家提得最多的,就是夏一機,他們生產的車床從前年開始,連續降了六次價,現在比那些中小型企業的車床價格也就高出兩三成,弄得那些中小型企業如果不降價就根本找不到買主。”唐子風最后說道。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夏一機還真是一塊硬骨頭呢。”周衡臉色陰沉地說道。
他們所說的夏一機,全稱叫夏一機床有限公司,原來的名字則是夏梁第一機床廠。夏一機位于北甸省,也是當年機械部二局旗下的十八羅漢廠之一,主打產品是各式車床。唐子風當年組建機二零的時候,夏一機也參加了,是機二零的成員企業之一。
90年代末,在國家機構改革的大潮中,夏一機被下放給了夏梁市,第二年便被一家名叫錦盛集團的民營企業收購,成為錦盛集團的全資子公司。
錦盛集團是井南省的企業,最早是做五金工具起家的,創始人名叫高金明,是井南省芮崗市的一位農民。80年代末,高金明的獨生子高錦盛大學畢業,回家繼承家業。他一改父親那謹小慎微的作風,大刀闊斧地與同行開展競爭,不惜賠本賺吆喝,硬生生從同行手里搶走了無數的訂單。
五金加工業務是很講究規模化生產優勢的。訂單多了,生產成本就能大幅度下降,結果高錦盛的報價雖低,企業卻依然有利潤。但被他搶走訂單的那些同行企業,就無法再生存下去了,要么破產,要么改行,全都黯然地退出了這個市場。
等到同行退得差不多,錦盛集團成為某幾類產品的壟斷供應商,高錦盛再以各種名目慢慢地把價格再升上去,借以獲得高額的收益。
高錦盛的這一手,說破了也并不神秘,主要就是要有敢于與同行拼個同歸于盡的勇氣。高錦盛發起了一次次“誰先眨眼”的游戲,每一次他都是最終的勝利者。僅僅幾年時間,錦盛集團就成為芮崗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高錦盛的名字,在芮崗的實業界也達到了能止小兒夜啼的效果。
取得初步成功之后的高錦盛,又把手伸向了房地產業。憑著在制造業累積下來的財富,再加上膽子大,敢于賭,他在房地產圈子里也做得風生水起,名氣很快就沖出芮崗,走向井南,再下一步就要走向全國了。
收購夏梁第一機床廠,就是高錦盛準備走向全國的一個重要步驟。高錦盛是讀過大學的,眼界很高,他看出機床行業未來會有很大的發展,而當時夏一機剛剛被下放給夏梁市,經營狀況欠佳,夏梁市打算揮淚甩賣,正是適合撿漏的時候。于是他便毅然出手,以區區幾千萬的收購價,拿下了這家有八十多年歷史的大型機床廠。
收購了夏一機之后,高錦盛向夏一機注入一筆資金,使其恢復了生機。隨后,他便故伎重演,命令夏一機銷售部大幅度降低幾種車床的售價,與國內同行展開了價格戰。
夏一機的主要競爭對手,其實是國內另外幾家生產車床的大型企業,比如寧鄉的箐北機床廠、儒北的前堰第一機床廠,這也都是當年的十八羅漢廠以及如今的機二零會員企業,算是夏一機的兄弟企業。
幾家機床廠的車床產品各有千秋,價格上也保持著默契,相互差別不會太大。機床并不屬于對價格非常敏感的產品,尋常情況下,價格相差一成之內,用戶并不會專門選便宜貨,而是會根據自己的使用習慣、與其他設備的適配性、售后服務的便利性等因素,選擇最合適的廠家。
夏一機大幅度降低車床價格,把自己與其他同行的價格差距拉大到了兩成以上,這就打破了原有的默契。用戶就算再不計較價格,也得掂量一下這件事了。
比如說,箐機的一臺車床售價是15萬,這對用戶來說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夏一機突然說自己生產的性能相似的車床,售價只要10萬,用戶能沒什么想法嗎?他們或許并不在乎多花5萬元,但既然人家能賣10萬,你卻說要賣15萬,這其中是不是有欺詐的成分呢?
買家的心態就是這樣,花多少錢無所謂,但如果是被人騙了,花了不該花的錢,那就不甘心了。
再至于說那些中小機床企業,原本產品檔次與夏一機不同,并不處在同一個競爭層次上。但夏一機的產品價格降得如此低,甚至比這些中小機床企業的產品價格也高不出多少,這就威脅到中小企業的生存了。
面對夏一機的價格戰,箐機、前一機等企業的第一反應就是給夏一機的銷售部打電話,問他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怎么能把價格降到這個程度。待到聽說對方并不是報錯了價格,而是刻意為之,這幾家企業便把官司打到了機二零這里,要求聯席會議來協調此事。
擱在國家機構改革之前,像這種同行惡意競爭的事情,受害者是可以向二局投訴的,二局也的確擔負著監督管理此類行為的責任。可現在連機械部都撤銷了,只剩下一個經貿委旗下的機電工業局,工作職責上明確寫著只負責行業發展規劃,不具備行業管理的職能。箐機這些企業想告狀也找不到衙門,只能寄希望于機二零這樣一個非官方的協作機構。
周衡是機二零的會長,唐子風是秘書長,接到會員企業的投訴,二人都不能等閑視之,先后給夏一機的負責人打了電話,協調此事。
夏一機的負責人名叫邵偉元,是原夏梁第一機床廠廠長,現在的頭銜是錦盛夏一機床公司總經理。邵偉元與周衡、唐子風二人都是認識的,其中還與周衡有幾分私交。
接到二人打來的電話,邵偉元唉聲嘆氣,說他現在其實就是一個傀儡,夏一機的重大經營決策,都是由高錦盛獨斷的。降價這件事,是高錦盛做的決策,公司里的高管或者是出于拍馬屁的想法,或者是想明哲保身,都不敢質疑。
當然,他們也清楚,但凡是高錦盛決定的事情,高管們質疑也是沒用的,高錦盛從來就不是一個愿意聽別人意見的人。
電話協調不成,就只能見面商談了。就在唐子風前往井南去協調中小機床企業的同時,周衡也去了一趟北甸,并且見到了正在夏一機指揮新一輪價格戰的高錦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