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主要媒體密集報道機床行業的價格戰亂象,這一情況一開始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畢竟機床只是一個小眾行業,再加上夏一機床、箐北機床、前堰第一機床等企業都屬于大型企業,它們之間的競爭,對于廣大中小企業來說,純粹就是神仙打架,與已無關。
可隨著報道的逐漸深入,配發的評論員文章一篇比一篇更犀利,一些敏感人士終于意識到風向不對,開始緊張起來了。
“老李,這篇文章你看過沒有,我覺得是有所指啊。”
芮崗的一家茶樓里,新塔模具公司董事長葉永發向自己的老朋友、福美廚房用品公司的董事長李永福說道。他手里拿著的,是一份中央級的大報,上面正有一篇講述夏一機床價格戰事件的文章。
“這應當是那個高錦盛搞出來的事情吧。”李永福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這個王八蛋過去在芮崗搞風搞雨,大家都怕他。現在他搞到國家頭上去,直接被報紙點名了,我看他怎么收場。”
葉永發搖搖頭,說道:“老李,你沒看出問題來。這幾天,我一直都在關注報紙上的文章,覺得苗頭有點不太對。這件事再下去,恐怕就不是高錦盛一個人的事情,而是要連累到咱們頭上了。”
“連累到咱們?這怎么可能?”李永福一怔,坐正了身體,盯著葉永發,驚愕地問道。
葉永發說:“前幾天,報紙上只是講夏一機不顧大局,盲目打價格戰,擾亂市場。再后來,就是說夏一機的背后是錦盛集團,還提到這個錦盛集團是咱們井南的私人企業。”
“那又怎么樣,咱們井南的私人企業多了。省領導不還說咱們井南是改革開放的排頭兵,民營經濟走在全國前列嗎?”李永福說。
“問題就在這了。”葉永發說,“今天這篇文章,寫得就很露骨了。這個評論員說,井南的民營經濟能夠得這么好,離不開國家的政策,也離不開全國各地的。國家井南民營經濟,是希望井南的民營經濟能夠成為國家的助力,成為中國三駕馬車中的一匹駿馬。
“可錦盛集團的種種作為,卻讓人不得不提出一個疑問,井南的民營經濟起來之后,到底是會反哺整個國家,還是會反噬整個國家。”
“反噬?”李永福一下子沒聽懂這個詞。
“就是反咬一口的意思。”葉永發解釋道。
“反咬一口,這怎么可能呢……”李永福的話說到一半,臉色驀然就白了:“葉總,報紙上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啊?”
葉永發黑著臉說:“還能是什么意思?你想想看,高錦盛收購了夏一機,然后搞價格戰,把箐機、前一機這些老牌國營廠子都搞得要破產了,國家能沒什么想法嗎?而高錦盛能夠打得起價格戰,靠的就是他在井南賺的錢。
“人家報紙現在就是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你們井南的民營企業這么牛,是不是國家讓你們賺的錢太多了?
“我給你念念報紙上的這段話:……如果在國家政策下起來的井南民營經濟非但不能服務于全國經濟的大局,反而成為全國經濟的障礙,那么,這種政策是不是出現了偏差。”
“靠!靠靠靠!我靠他高錦盛的老爹,我靠他高金明!”
李永福連曝了好幾句粗口,似乎不這樣罵街就無法發泄出內心的憤怒。
“葉總,這明明是高錦盛自己作死,怎么說到咱們整個井南來了?照報紙上這個意思,是說國家給咱們井南的政策太好了,要讓國家把政策收回去,是不是?”李永福求證道。
“就是這個意思。”葉永發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緊張了吧?”
“葉總,國家不可能收回政策吧?”李永福怯怯地說,“現在不比前些年了,國家不是一直在說搞市場經濟嗎?而且大前年咱們還加入了to,報紙上都說以后的政策肯定是越來越開放的,不可能再收回去。”
葉永發冷笑道:“國家啥時候說過要收回政策了?但如果咱們井南人自己作死,搞得國家不痛快了,上頭把一些口子稍微收一收,比如外貿卡你一下,原材料限制一下,用電限制一下,你會不會難受?”
“可是這樣一來,國家收的稅也少了呀。”李永福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他其實并不是想與葉永發爭論,而是想給自己找一些安慰。
葉永發說:“你以為中國只有井南這一個省?國家給明溪一點好政策行不行?給霞海一點好政策行不行?政策這東西,稍微向誰傾斜一點,效果就大不相同了。說個最簡單的,咱們省里準備修的高速公路,那可是需要國家發改委批準的。國家發改委只要給咱們拖上一兩年,你想想你這家企業的損失得有多少?”
李永福傻眼了。
他的公司是做廚房用品的,現在這個行業里的競爭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除了產品設計、質量、價格、等等之外,物流速度也是決定企業成敗的關鍵。現在各地都在修高速公路,井南也同樣規劃了好幾條,其中有一條就是從芮崗通過的。
李永福評估過,如果這條高速公路修通,他公司的產品運輸時間能夠縮短兩天,這對于他爭奪外地市場是大有幫助的。反之,如果這條高速公路遲遲未能修通,而他的競爭對手卻擁有了運輸的便利,他在競爭中就會處于極其不利的地位。
那么,國家發改委把一條高速公路的申請壓上一兩年,會是很難的事情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除了高速公路,其他方面的情況也是一樣。電力、通訊、銀行貸款等等,都是國家卡著的。國家如果真的覺得井南的民營企業家與國家不是一條心,有意要打壓一下井南民營企業的氣焰,在這些地方做做手腳,實在是太容易了。而這,就意味著大家的飯碗都要被砸掉了。
“高錦盛這個王八蛋!老子跟他不死不休!”
想明白了這一節,李永福幾乎有一種拎著50米大刀去把高錦盛剁掉的沖動。當然,這種事他也就是心里想想而已,絕對不敢付諸實施的。
“這篇文章,是在向咱們這些人喊話呢。”葉永發用手輕輕拍著報紙,對李永福說。
“喊什么話?”李永福有些不明白。
“讓咱們站隊啊。要么和高錦盛站在一起,要么就站到高錦盛的對立面上去。”
“那還用選嗎,我們肯定是站到他的對立面上啊。可是,葉總,報紙上有沒有說,咱們要怎么站隊?”
“報紙上沒有明說,但意思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咱們這些民營企業在這個關頭不能沉默觀望,必須公開站出來表態。”葉永發說,“我看出來了,國家這次在報紙上造勢,不僅僅是沖著高錦盛來的,而是要敲打咱們所有這些人,讓咱們老實一點,不要學高錦盛的樣。”
“原來是這樣。”李永福點點頭,帶著幾分恍然大悟的神色說:“我也奇怪了,國家要想收拾一個高錦盛,完全沒必要這樣興師動眾。只要給芮崗市政府打個招呼,市里隨便派出個工商、稅務、消防、衛生啥的,都夠把錦盛集團整個生不如死,干嘛要在報紙上說這么多呢。
“鬧了半天,這些話是說給咱們這些人聽的。其實,我老李啥時候敢和國家對著干了。我就是個農民出身,最早的時候,因為被當做投機倒把,讓公安關了四五次,膽子早就嚇破了。現在就算誰借給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去干這種事情啊。”
葉永發說:“這可不一定。高金明早先做廠子的時候,不也是被抓過的。我估計高錦盛沒準都去牢里給他老爸送過飯,你說他能不記得這些事嗎?可后來他的公司做大了,有錢了,膽子就大了。”
“高金明現在管不了他了。”李永福說,“現在整個芮崗,都沒人能勸他一句。”
“那就別勸了。”葉永發說,“咱們做自己的事情就行。”
“怎么做?”
“咱們得邀一些人,發一個聯合聲明,說咱們這些民營企業永遠都和國家站在一起,維護國家的利益,國家的,誰妨礙國家大局,就是我們芮崗企業家的敵人。”葉永發說。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可就把高錦盛給得罪死了。”李永福說。
“那又怎么樣?”
“這小子可是屬狗的,逮著誰咬誰。葉總你的公司大,他拿你沒辦法。像我這個小公司,如果得罪了他,以后很麻煩的。”
“你放心吧,這一次,上頭肯定不會放過他的。他這條瘋狗,肯定會變成一條落水狗。你老李不會連一條落水狗都怕吧?”葉永發輕松地說道。
“哈哈,那倒不至于。落水狗嘛,那就肯定得人人喊打了,我得先去買根結實點的棍子。”
李永福哈哈地笑了起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高錦盛倒霉的樣子,這讓他很是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