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2章部委和農民(上)
視察過臨云鄉之后,陳太忠的心情果然是糟糕了不少,教室破爛成那樣只是其一,其二則是——失學兒童太多了。
據校長介紹,周圍六個自然村,就這里這么一所小學,而這個學校一二三年級,基本上還能保持每年級四五十個人,但是一到四年級,學生流失的現象就驟然加大——可以干農活了,就不來上學了。
就是校長說的那話,一年級的一百個學生,能順利學到六年級畢業的,也就是八十個左右,而這八十個人里能上了初中的,恐怕也就六十人左右——九年義務教育不花錢,但是到鄉里上中學,吃住在外總要花錢。
這個希望工程,還是非搞不可了,陳區長的心情很沉重,回到區政府之后,都懶得理譚勝利,可是譚區長兀自不覺,“陳區長,失學兒童的現象……咱們該高度重視一下了。”
“知道跟你們下去視察就沒好事兒,”陳太忠氣得拍桌子瞪眼,但是瞪完眼之后,他又嘆口氣,“學齡兒童造表摸查吧,每個村具體到人,強調一下……我會抽查的。”
“我也會抽查的,”譚勝利大喜過望,趕緊點頭表示,“區長你對教育事業的支持,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
“忙你的去,我煩著呢,”陳太忠不耐煩地擺一擺手,教育上又多出一大塊支出,他心里能好受得了嗎?
譚勝利離開后不久,李紅星探頭探腦地出現了,“區長,您是不是在發愁,九年義務教育的經費問題?”
“消息挺靈通嘛,”陳太忠哼一聲,今天下午去視察,他只帶了廖大寶,現在區政府已經開始正式上班了。李主任坐鎮辦公室,效果比廖主任強不少——雖然這貨的能力很一般。
“為區長分憂解難,必須要保證消息靈通,”李紅星腆著臉嘿嘿一笑,頗有點得意的意思,根本不認為區長的話里有什么貶義,“區長,我有個節省資金的合理化建議。”
“節省資金……合理化?”陳太忠的眉頭微微一揚。他打心眼里覺得。這齙牙不會想出什么好點子,無非是欺上瞞下、官僚氣十足的一些建議,不過他現在真的有點困惑。倒也不介意聽一聽各種建議,好從中吸取有益的思路,“嗯。你說。”
“把這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程度,納入鄉鎮干部的考核里,”李紅星得意洋洋地回答,“就跟計劃生育一樣,硬指標……完成不了任務的,就要面臨淘汰。”
尼瑪,我就知道你會提這種性質的建議,除了擺官架子,你丫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會。陳太忠才待說兩句,卻猛地意識到,其實這個建議還是很可取的。
年輕的區長一直認為,自己肩負著建設北崇的重任,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卻是疏忽了很重要的一點——北崇不是他一個人的北崇。也是北崇群眾的北崇,更是北崇干部的北崇。
李紅星這個建議,官本位意識依舊極其濃重,但是其中正有陳太忠所缺乏的東西。
這個東西是什么呢?說得難聽一點,是以上壓下、作威作福的心態。說得客觀一點就是充分利用體制的力量,擁有一個合格的領導該有的心態。
陳區長也愿意享受高高在上的味道。他也喜歡嘴皮子動一動,下面人就把事情辦好了,事實上,以往他也是這么做的——當過他下屬的人都可以證實,該放權的時候,陳某人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放權出去,他不是個貪功的領導,也不是事無巨細大小都要抓的領導。
可按照李紅星的思路,他依舊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對下,他只有放權的心思,喜歡在掌控大局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權力分享下去,以換得一時的清閑。
這是聰明人的做法,但是同時,他缺少把責任也分配下去的認識,一說什么義務教育什么的,他就下意識地認為:我要推行這個事情,就一定要把相關的規則和資金完善了。
大抵來說,這還是他做羅天上仙時養成的思路,做慣獨行俠了,遇到什么麻煩和責任,想也不想就自己承擔下來了,有一些自己看不上眼的好處,隨手就丟出去了。
所以對他來說,李主任的建議雖然有一點無恥,有諉過于下的嫌疑,但這種思維方式,正是他所缺乏的——既然靠了體制混,也經常受到來自上層搶功和打壓,他為什么不能搞一個文件,直接給下面的鄉鎮施加壓力?
“你這個建議有點問題,”陳區長想到這里,很干脆地搖搖頭,“這個東西列為考核標準……可是缺少相關的規定。”
“九年制義務教育,這是國家政策,還需要什么規定嗎?”李紅星的官本位思想,不是一般地強大,眼見領導否定他的建議,他自是要使出渾身解數,證明自家存在的意義。
“甚至咱區里不撥款都無所謂,就要鄉鎮自己解決了,”他的話說得理直氣壯,“反正區里沒多少失學兒童,大部分都在鄉鎮農村,這個問題鄉鎮不能解決的話,咱可以直接上報市里……市里同意,咱就淘汰那些不負責任的鄉鎮領導,不同意,市里就得給咱們撥款。”
尼瑪,我還真沒想到,你小子能有這么損,陳太忠一直以為,李紅星只會厚顏無恥地趨炎附勢,卻沒想到,這貨巴結領導的時候,也能出幾個餿點子。
此人倒也不是一無是處,陳區長心里暗嘆,果然,能臣有用,奸佞也有其存在的價值!
他緩緩地搖搖頭,“區里決定搞這個事情,必須要出一定資金,也是為鄉鎮減輕負擔”——話是搖著頭說的,但是事實上,算是間接地肯定了李主任的建議。
“那是區長仁義,”李紅星的馬屁順手就拍了過來,根本不帶半分猶豫的,而且這個建議被區長采納,他心里也很高興——廖大寶你這毛頭小子。整天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的,哼,老子不是吹牛皮,你能提出這樣成熟而合理的建議嗎?
他心里高興,就越要賣弄一下,“其實要我說啊,先讓鄉鎮搞起來,符合標準的咱區里才撥款。超出標準的有獎勵。不符合標準的……都要淘汰了,也沒必要撥款了。”
“超出標準的……有獎勵?”陳太忠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心說我只是想讓所有適齡兒童有學上。這個獎勵,又是錢吖。
李紅星卻是誤會了領導的意思,見到領導這個眼神。他馬上就賠著笑臉發話,“其實這標準不標準的,都在區長您心里,您是掌舵的,這種事情您說了算。”
我艸……陳太忠聽到這話,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對待這個家伙了,李主任真的很無能,也真的是只唯上不唯實,標標準準的官場油子。
可偏偏是這樣的官場油子。提供給他一種思路——是他所欠缺的思路,也是很可能成功的思路,念及此處,陳區長不得不感慨,這世道,果然是存在即合理。
“弄一個標準出來,是很有必要的。”陳區長沉吟半晌,終于緩緩地點頭,“李主任你牽頭搞一下這個,強調一下……這是政府辦的思路。”
李紅星聽到要自己牽頭,本來正洋洋得意呢。猛地聽到后面一句,登時就愣住了——神馬。你說是政府辦的思路?“政府辦?”
“你這算什么表情?”陳區長眼睛一瞪,“有意見?還是說這建議不是你提的?”
“這建議是我提的,”李紅星點點頭,心里卻是酸澀得緊,陳太忠你這么搞也太缺德了,我幫你分憂解難提合理化建議,你卻直接把我架在火上烤?
以李主任的慣常思路,他是愿意牽頭搞一下這個事情的,牽頭的話,合格不合格就是李某人說了算——這其間會涉及到一些那啥,想一想都令人興奮。
但若是強調這是政府辦的思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陳區長或者譚區長的意思,只是政府辦提出來的,這惹的人就太多了。
李紅星是正科級的干部,區政府的大管家,大家沒事都會敬他三分,但是真要把下面的鄉長或者書記惹急了,大家都是正科,有幾個會在乎這政府辦主任的?
更別說你李紅星只是仗著前任的余蔭,繼續做這政府辦的主任,根本算不上陳區長的心腹,更新真要說的話,廖大寶的潛力,比你強得太多了。
李主任很清楚這些門道,他只想享受這些權力帶來的好處,一點都不想承擔責任,不過這世界上兩全其美的事情很少見,對于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的權力來自于陳區長,說句不客氣的話,陳區長讓他去咬誰,他就得去咬誰,眼下他退無可退,于是他分外委屈地說一句,“我一定幫區長站好這一班崗。”
尼瑪,這根本就是你自己找的好不好?陳太忠想再說點什么,不過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之后,終于決定,不再在此事上浪費心思。
3513章部委和農民(下)
對陳太忠來說,李主任這個建議雖然合理,也提醒了他填補某些方面的空白,可不管怎么說,終究不是很有擔當的——真正有擔當的男人,應該是迎難而上,而不是通過苛待下屬獲得政績,他承認自己這么想,算是情商有所欠缺,但是他無愧于“男人”二字。
所以這個建議,采納就采納了,算是幫他拓展眼界了,但是也沒有更多了,李紅星的行事風格,終究不是陳太忠的行事風格——既然是你的建議,那你去實施吧。
他回到區政府,時間就不早了,又經過這些扯皮,基本上就到了下班的時間,而他心里也是有點煩躁,就琢磨著我是不是該去陽州轉一轉。
陽州有什么?陽州什么也沒有,不過是比北崇略略繁華一點,找個小姐什么的,比北崇會強出很多——不過現在才正月初七,陽州的小姐也不會很多吧?
以陳區長的驕傲,是真的沒有興趣去找小姐的,不過眼下他確實有點無聊,隨著夜幕的來襲,繁瑣的政府事務不再侵擾著他,他就覺得有點孤寂。這種寂寞無人可訴說。
上一世的他,是習慣了這種孤寂的,修仙沖境界,一坐百十年是很正常,但是現在……這不是習慣熱鬧了嗎?
王媛媛你好歹回來,教我北崇話也算嘛,陳區長覺得自己這個境界,是越來越低了。竟然想著跟王媛媛聊一聊——小王白天是來上班了。但是十分鐘前請假回家了,再晚的話,可能就搭不上順風車了。
陳太忠站起身剛要離開。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也不等廖大寶接電話了,一伸手就撈起了電話。“我是陳太忠。”
“我是江鋒,”電話那邊傳來了江市長的聲音,“是這樣,退耕還林的計劃快要下來了,嗯,你盡快落實到村子和人,造一個表出來,爭取在二月底之前交到市里。”
我才讓譚勝利去造表,市里馬上就讓我來造表了。真是一報還一報,陳區長聽得很是無語,“江市長,不是說了……錢撥給北崇,由北崇自己做主嗎?”
“就算是預算,你也得有一個吧?”江鋒嘆口氣,聽起來很是有點無奈。“你這北崇特立獨行,也不能特立獨行到太不成樣子,今年可是第一年。”
“那……好吧,”陳太忠其實也能理解市里的顧慮,就像北崇下面有刺頭鄉鎮。他這個做區長的也要考慮其他鄉鎮的感受一樣,“不過預算和決算之間。可能會出現點差別。”
“差別盡量不要太大,”江鋒有氣無力地嘀咕一句,然后又叮囑一遍,“最近最好就抓這件事,爭取二月底之前能交過來。”
掛了電話之后,江市長無奈地搖搖頭,他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爭取在兩會之前將這個工作落實了,陳太忠聽得懂聽不懂,就不關他的事了。
陳區長還真沒想到這個細節,掛了電話之后,他轉手就給徐瑞麟打了過去,這才知道徐區長去濁水鄉視察水利灌溉設施了,正在回來的路上。
徐瑞麟本來想著趕回來看女兒,可是接了電話,就只能來陳太忠的小院了,人在官場,時間真的不是自己的。
陳區長的家里已經擺好了酒菜,陪客除了李主任和廖主任,居然還有林主席,五個人吃喝一陣之后,年輕的區長把江市長的意思傳達了一下。
“不是說……有個差不多的明細就行了嗎?”徐瑞麟聽到市里的要求,也有點奇怪,“現在居然要落實到人?”
“畢竟是第一年嘛……這個因素我有點疏忽了,”陳太忠端起酒杯來喝一口,“盡量把清單做得細一點吧,只做還林不做還草。”
“還是十萬畝?”徐區長敲定一下細節,總面積不該變的吧?
“嗯,十萬畝,超出一點也無所謂,”陳太忠笑著點點頭,接著又補充一句,“不過這個工作你要抓緊了,市里希望二月底之前交上去。”
“今天都二十號了……這可不能再耽擱了,”徐瑞麟嘆口氣,可想而知,這個時間期限對他的壓力還是挺大的,“幸虧前期整理過一部分,一會兒吃完飯,我就給各個鄉鎮布置任務。”
“那辛苦你了,”陳區長歉然地表示,“我把這個事情想得有點簡單了,沒想到臨時又出這么一檔子事。”
“這跟你無關,”林桓在一邊笑著接話,“我估計,他們是著急在兩會之前,把這個事情拿下來……看起來是市里辦得比較順利。”
這姜果然是老的辣,年輕的區長甚至沒往兩會上想,林主席卻是已經能由此推斷,市里跑部比較順利了。
“順利就好,”陳區長聽得也點點頭,退耕還林一事,他并沒有再關注,聽到這個推斷,心里的歉然登時不翼而飛,“既然是這樣,老徐,百分之百確定退耕還林的地區,今年的春季作物就不要種了,以免農民們遭受損失……到時候這土地附著物該不該退錢?”
不等徐瑞麟表態,林桓再一次插話,他雖然年紀大了,今天也喝了不少,但是這思維還是一等一的敏捷,“太忠你說的不可取,萬一這退耕還林跑不下來,誤了農時算誰的?”
“嘖,”陳太忠聽到這話。苦惱地嘬一下牙花子,林主席的話不是很客氣,但仔細一想,確實是這么回事。
這跑項目跟跑官是一個道理,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什么變故都可能發生,甚至比跑官的變化更多——立了項的項目都可以下馬,甚至建設到一半的項目。也存在被叫停的可能。
按說市里現在跑得不錯。但是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一定能跑下來,就連陳太忠也不敢肯定。換給他跑的話,今年一定能跑下來,這里面不確定的因素太多。
那么林桓說的。就是個大問題了,陳太忠想到惱火處,禁不住口出不遜,“要不說這部委有些人就太操蛋,好端端的事情拖來拖去,拖得干部在京城不敢動,拖得下面人也不敢動,現在倒好,農民都不知道該不該種地了……北崇遇到這種情況。一般怎么處理?”
“一般情況,都要補償點青苗費,”徐瑞麟對此并不陌生,“電業局和電信局豎桿子,都碰到過類似問題……尤其這么大的面積停耕,更是要考慮影響。”
這還真是個問題,意識到這一點。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還是林主席反應快,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才笑著發話,“這也不難解決。把今年的退耕還林折算到明年就行了……青苗費不能補,要不大家絕對會都種地。”
“嗯。老書記說得不錯,”李紅星馬上跟著附和,他原本對林桓沒多少恭敬,但是林主席現在跟區長走得近,他就用老書記這個稱呼,來表示自己尊重,“農民們收白條都收得多了,推后一年退耕還林算多大事兒?”
“這個……有隱患,”徐瑞麟想一想,終于還是堅持他的看法,“退耕還林的費用是一年一結的,這差了一年,將來能不能執行也是問題,最關鍵的是……這么一搞,跟市里就更對不上賬,也更說不清楚了。”
“兩條腿走路吧,”陳太忠聽他們爭論半天,終于拿定了主意,“我跟國家林業局聯系一下,只要這個項目有希望,今年的地就不要種了。”
“要是今年跑不下來怎么辦?”林桓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今年跑不下來,還林費用區里先墊上,區里沒錢我去借,”陳區長果斷地表示,“這就是第二條腿,寧可區里墊資,不能影響了農民的生活……可以提前發,咱為啥要推后發?”
“好!”林主席聽得重重一拍桌子,伸手去端酒杯,“太忠,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個魄力,農民們的工作我協助你去做……我說小廖主任,你把酒瓶子給我遞過來行嗎?”
廖大寶聞言,趕緊站起身給林桓斟酒,徐瑞麟聞言也是點點頭,“嗯,陳區長的提議我支持,這樣一來,今年苧麻廠的原料也能保證了。”
“陳區長,我敬你一杯,”林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輕喟一聲,“要不說這農民問題,說嚴重很嚴重,說不嚴重也真沒多嚴重,多幾個太忠這種一心想著農民的領導的話,會少很多事兒。”
“林主席你夸得我臉紅了,”陳區長笑瞇瞇地干掉杯中酒,又搖一搖頭,“這部委的決策速度,居然會影響到農民種地……也真是有點滑稽。”
眾人聞言,跟著就笑了起來,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廖大寶站起身接一下對講門鈴,然后就匆匆走出門,不多時他回轉來,“區長,外面有幾個人跪著,要您給他們做主。”
“做什么主?”陳太忠聽得眉頭一皺,他真的很討厭有人跪在自家門口,站著說話不行嗎?
“說是咱北崇人在地北被人欺負,把對方給誤殺了,”廖大寶的眉頭也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