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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巧姑娘

  借著夜色掩護趨近競輝樓的墻根,在黑暗中略等了一會兒。待呼吸平復,周遭的一切聽得更加分明。墻內沒什么聲音,遠處隱有幾聲犬吠。他心中稍定,腿一發力、越過墻頭。

  如今他養氣境的修為愈發深厚,行動比從前敏捷迅速許多,雖穿了一身鎧甲,但也只在夜風中發出錚然一響而已。落到另一端,又凝神往院中看,只見此處中庭盡是亭臺水榭,沒什么人走動。

  路旁石龕中似乎是供奉了此處的地師,院門處也懸掛了燈籠,叫庭院內的光線并不十分昏暗。李伯辰便在陰影中摸到一處山石后坐定,陰神離體。

  他先在中庭游蕩一周,未覺察什么異常,便穿過月門往后去。競輝樓乃是雙子樓,周遭散落些仆傭居住的房舍。可盡管如此,也布置得雅致清幽,仿佛觀園一般。

  為保自身周全,也顧不得該不該窺人隱私之事,便先將那些仆傭居所看了一圈,見大多是些尋常人,另有三位似是武師,還有一個似是修行人,在打坐調息。

  這幾位當是競輝樓請來的鎮宅師傅,那修行人的境界也不甚高,李伯辰恐他有異,在他屋中盯著瞧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竟坐著睡著了。

  于是又往樓中去。樓中人多些,一層是些值夜的丫鬟。但也都困乏不堪,昏昏欲睡。李伯辰本想探明之后找個仆役問問那巧姑娘住在哪一間、再將他弄暈,可瞧見兩個在一樓門旁值夜的丫鬟時,正聽著她們說話。

  一個對另一個道:“喝點茶,強撐著點。巧姑娘這幾天不爽利,小心她夜里喚郎中,要是沒聽著,又落得媽媽一頓罵。”

  另一個哈欠連天,可還是站起身,道:“我不成了……要不我上去瞧瞧,她要是睡了,咱們也瞇一會兒。”

  先前那個便道:“也好——你到了二樓,問小四兒給我要點甜團子。”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真是要瞌睡來了枕頭。那丫鬟起身上樓,他便附在她身后。小姑娘走了幾步搓搓手臂,似是覺得冷,但也未有什么反應。

  她上到了三樓,在東邊盡頭一間屋門前悄悄側耳聽了聽,李伯辰便知這該是“巧姑娘”的屋子了。屋內燈火都熄了,靜悄悄。那丫鬟便輕出一口氣,躡手躡腳地下樓。

  李伯辰仍不放心,立時將這三層樓的幾間屋子都瞧了一圈,倒是瞧了個面紅耳熱。把二層也掃完之后,穿墻直入巧姑娘那一間。

  她這屋子頗大,外間是個茶室,還有沐浴盥洗處。往里間有個書房,再向內便是臥房了。

  李伯辰在臥房門前頓了頓,心道,巧姑娘,恕我唐突——實在迫不得已。

  便穿了門進去,瞧見人。

  他身為陰神,自是能將室內一覽無余。發現屋子里的確有個女子,但沒在床上睡,倒趴在桌上睡。穿杏黃輕衫、月白羅裙,挽了個烏黑的云髻。有幾縷發絲散了,垂在臉旁,更襯得側臉與修長脖頸分外雪白盈潤。

  看不到她的正臉,但只看這身形,便覺十分美好。

  她一截皓腕之下壓了一張灑金的宣紙,李伯辰往紙上看了看,見有三個字:“春來晚”。

  看起來像是深夜難眠,想要寫一首詞,但只得了前三字,就困乏了。

  他又在這屋子里轉了一圈,除了些女兒家喜愛的事物之外,竟還有一柄連鞘細劍懸在墻上。劍鞘與劍柄裝飾得極為華麗,該價值不菲。但看起來也只能用作劍舞,而難以殺敵。

  一切看起來都沒什么異常之處。但李伯辰微微皺眉,倒覺得這就是異常——要是葉盧來過的話、要是問過她的話,為何又走了?他們在隋境就取了知情人的性命,如何在這里將這位巧姑娘放過了?

  是否因為……他們以金牌上的什么術法探得自己是北辰氣運加身之人,一時間不敢妄動了?

  他想到此處,便又湊近些,將那巧姑娘重新細細打量一番。這許多年來,他頭一次距一個睡著的女子這樣近,但心中有種種思慮,倒也沒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等再瞧她的脖頸時,忽然發現不對勁兒——

  她咽喉處似是有一點新愈合了傷口,約有黃豆大小。李伯辰心中一動,覺得那該是銳器造成的傷痕,仿是幾天之前有人以匕首或者細劍抵著她的咽喉,才留下了這點創傷。

  該是葉盧他們——他們果真來過,還該逼迫她說了些什么。樓下那兩個丫鬟說她這幾天身子“不爽利”,就是因此吧。

  李伯辰便穿墻而出,重附回到前庭的肉身當中。

  之前知道葉盧那些人追查自己,還能猜得出他們想要做什么——自己殺了徐城這個靈主,他們該想要查清自己的身份來歷。而后要擒殺還是要拉攏,都會由更上層做決定吧。

  可眼下要是覺得自己乃是北辰傳人,擒殺這事該是要好好考量了吧。他們的計劃必定有變,想要尋得些線索,不得不從那位巧姑娘口中挖出些東西來。

  他站起身活動活動腿腳,趁著夜色直入后院。到樓下時輕輕一縱,躍上兩層高,正站在二樓之上的屋檐上。

  摸出腰間曜侯,輕輕將窗內的木栓撥開,便閃身入內,重將窗關上。外面風大,開窗時嗚的一聲響,將窗口的棉簾都吹得掀了掀。李伯辰便靜靜站了片刻,聽屋中沒什么動靜,從棉簾之后閃身出來。

  屋子里比想象得暖和,怪不得林巧穿得那樣單薄,該是三層也鋪了地龍,所以這小樓看著才很高。

  此時視物沒有陰靈離體時那樣清楚,但之前已將屋中物件都一一記下,因而向內室走去時也沒碰著什么。

  他走到內室門前,伸手輕輕將門推開,心中正想著該如何林巧喚醒,卻忽見一點寒芒直奔他的咽喉。

  他心中一驚,下一刻卻又緩過神——那劍的來勢在尋常人眼中該稱得上又快又狠,但在他這里看著,卻是輕飄飄的。且身前一步多遠處的黑暗里有一陣香風,還有輕薄衣衫的摩擦聲,立時曉得該是剛才那風聲將林巧驚醒了,她從墻上取了劍。

  他便也不躲,將手一抬,兩指便把劍鋒牢牢夾住,沉聲道:“林姑娘,我不是壞人。”

  手中感受到力道,該是林巧想要將劍往后拔。他便松了手,卻未放下,只道她驚慌失措,該還會刺來。

  沒料到聽見她輕聲道:“那你是什么人?”

  而后錚然一聲輕響,竟是她將劍入鞘了。

  李伯辰真沒料到她竟如此鎮定,一時間愣了愣。隨后瞧見屋中亮起一點微光、慢慢變亮,將整間房都暖過來了——林巧擰亮了桌上的符火燈。

  李伯辰終于瞧見她的正臉。被光映得白潤,相貌纖纖巧巧,仿若漂亮的鄰家女孩兒。但一雙眼睛分外靈動,眼波中又自有些柔情,叫人一瞧便覺得這樣的女子天生溫婉可人,忍不住想要疼惜。雖沒有李丘狐那般絕色,但更令人心生親近感。

  李伯辰忍不住心道,怪不得她是這競輝樓的頭牌。隨后才警醒過來,忙道:“在下李伯辰,家母可能與令慈有舊,想問姑娘一些事。深夜來訪,實在情非得已。”

  林巧持著入鞘的劍站在桌邊,神色原本有些冷。但聽他說了這話,臉色緩和下來,輕輕“咦”了一聲:“李伯辰?”

  聽她念自己名字的語氣,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李伯辰心道,果真是葉盧來問過么?

  卻見她又將自己細細打量一番,眼睛亮了亮:“你是海捕文書上那個李伯辰?殺了隋國王孫那個李伯辰?”

  ……她想到的是這個?李伯辰一愣,但還是沉聲道:“是。”

  林巧忽然展顏一笑,抬手將劍擱在桌上,似乎對他全無戒心了:“我還以為是哪個江湖客膽大包天,來往我這兒闖呢。原來是你這位大英雄——要來,怎么不晚間來?”

  她語氣忽然變得極為親切。李伯辰剛才看她的模樣時,覺得她這相貌氣度,或許是個冷冰冰的美人兒。沒料到她聲音如黃鸝般清亮婉轉,說話時也沒有半分拿捏作態的味道,倒真如鄰家女孩兒一般。

  但又道,既是頭牌,必有取悅恩客的手段,或許她眼下表現出來的僅是習慣使然,可心中還對自己提防著呢!

  便向后退了兩步,道:“林姑娘,實在是我要問的事情,不宜為外人所知。我的母親名叫常庭葳,二十多年前曾在林巧嘴食鋪落腳。我此來是想問一問,令慈生前有沒有提到過她、或者說過些什么?”

  他邊說邊觀察林巧的神色,但她只倚著桌子站著,微微側臉傾聽。見自己沒說殺隋國王孫的事、而提起林巧嘴食鋪,便掩嘴輕輕打了個哈欠,道:“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還未出生呢。”

  看她年紀,的確與自己仿佛,或者比自己小一兩歲。李伯辰心中略覺有些失望,但忽然想到,那她脖頸處的傷是怎么回事?那明顯是利器所傷,要是前些日子葉盧也來問過她,如今聽自己重提了,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不愿招惹麻煩,故作不知么?

  李伯辰便道:“那么,前些天有沒有人找姑娘問過一樣的事?”

  林巧又掩嘴打了個哈欠,緩緩坐回到桌邊的繡凳上,強笑道:“李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這時候實在太晚,我也乏了。你要真想見我,明日午后可好?到時候我跟媽媽講,不收你的酒菜錢。”

  李伯辰皺了皺眉,心道,葉盧他們是真沒來過?她現在是把自己當成那種囊中羞澀,卻仍想要一親芳澤的淫賊了么?

  脖頸那傷……難不成是被發簪之類劃的?可發簪怎么會劃成那個角度?

  他正想到此處,林巧卻又站了起來,道:“好吧……小妹為李大哥煮茶暖暖身子,你遲些再走,行不行?”

  ……自己這一猶疑,又叫她覺得是在賴著不走了吧?

  李伯辰嘆了口氣:“不必了。我只是——”

  但林巧已從衣掛上取了一件薄衫披上,笑了笑,走出來,輕聲道:“要平時見了李大哥這樣的人物,我歡喜還來不及。實在是小妹前些天病了一場,今天乏得很,要做旁的事,也實在不堪。”

  她邊說邊走到外室,撩開薄紗進了茶間,將那里的符火燈也擰亮了。

  隨后燃了屋角的銅爐,將一只銅湯瓶擱在爐上煮水,自己則跪坐在榻邊,又道:“李大哥可喜歡花朵?我也是喜歡花朵的——你瞧瞧我屋中這兩支迎春,可不是開得正好。”

  她說話不停,李伯辰插不上嘴。又聽她提起“要做旁的事,也實在不堪”,便明白這“旁的事”指的是什么。在這種地方、深夜間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又見她衣衫單薄、露出的脖頸、手臂如雪一般,縱有百般疑慮,也忍不住心中稍稍蕩了蕩,“告辭”兩個字一時間沒能說出口。

  聽她又提到迎春,便向她所指那里看。只見一個黑瓷瓶襯著白墻,瓶中正插了兩枝淺黃的迎春花,分外雅致。

  林巧又自茶室的小櫥中取了一個掐銀絲的粉黃瓷罐,以銀鑷子自罐中取了一團茶餅,以竹紙包了在一個白瓷缽中以小銀錘慢慢搗碎,邊搗邊輕聲道:“但這兩枝花,要是還生在暖房里,可以開很久。哪怕謝了,來年也還會再發。可如今被采摘來了,賞了一時的景兒,過些日子就殘了敗了、碎成泥灰,再不好了。”

  李伯辰心道,沒來由跟我說什么花?

  但下一刻臉上一紅,忽然明白了。她是將花比作她自己吧?告訴自己不要用強、也不要想著將她擄了去!

  她把我當做什么人了!?難道是風塵女子做久了,真覺得這世上男子都是荒淫好色的無恥之徒么?自己說的都是實話,她偏像沒聽著一般!

  此時林巧側臉搗茶,烏發如瀑,姿容清秀。又襯著背后的迎春、白墻,真如月宮仙子。可李伯辰心中卻生出幾分厭氣,沉聲道:“林姑娘,茶不必飲了,告辭。”

  林巧轉臉看他,笑道:“怎么,李大哥又這樣急?往后豈不是要怨我招待不周了。”

  說了這話瞧見李伯辰的臉色,微微一愣,道:“啊……李大哥想到別處去了么?是小妹不會說話——只是前些天采了這花,這幾天又染病,一時有些自憐。李大哥不要同我一般見識——小妹以茶代酒陪個罪,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神色又顯得楚楚可憐,似乎剛才真是無心的。

  李伯辰心中原本稍有些怒意,但見她如此模樣,那怒意卻又消了些。他心道,這風塵女子當真了得……全不知她哪句話是真心、哪句話是假意!

  可偏他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心想要真是自己將她誤會了——深夜闖進來驚了一個染病的女子,又冷著臉拂袖而去,實在是混賬事。索性就飲了她一杯茶,也不至于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但絕不再與她多說了。

  他便強笑了笑,道:“好。那就有勞巧姑娘。”

  說了這話,也撩開薄紗走入茶室,在茶桌前跪坐下。

  林巧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言。將那茶餅搗碎了,取了竹紙,將茶沫抖入一旁的小碾中,雙手握著碾輪,碌碌地再將茶沫碾細。隨后將細茶轉入茶籮輕篩,再將篩出的細末收進一只粉黃的瓷茶筒,才道:“李大哥,這茶如何?”

  李伯辰實在不懂茶,更不喜歡喝這時候的煮茶。但看了一會兒林巧的纖纖細手優雅從容地為自己做這些事,又嗅到那茶末的清香,倒真覺得心里平靜許多。

  這時候才心道,真是慚愧。哪怕她覺得我是個登徒子又如何?一個男子深夜潛入女子閨房,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姑娘家做此想,也是因為心中畏懼。剛才說的那些話,實在已極委婉了。而眼下又是在強撐病體討好自己以為自保——自己卻心中生怨,實在不是丈夫所為。

  他便嘆了口氣:“茶很好。林姑娘,真是抱歉。”

  林巧淺淺一笑,微微搖了搖頭,取了茶匙從茶筒中舀了一匙茶末在茶甌里,又起身以白帕墊著手,端起水已沸了的銅瓶,一邊慢慢將水注入茶甌,一邊用細茶筅慢慢攪。只見甌中碧波微漾,茶末浮沉如雪,便有清香漫溢滿室。

  她將茶甌擱在一個淺瓷碟中,雙手奉至李伯辰面前桌上,道:“李大哥,請用。”

  此時李伯辰的心已完全靜下來了。正要抬手將茶盞端起一飲而盡,林巧卻探手過來道:“李大哥慢著些,這水現在有些燙的。”

  李伯辰心道自己這樣皮糙肉厚,哪有什么燙不燙。剛要開口,卻見林巧伸手在茶盞中一蘸,飛快地在茶桌上寫了幾個字,又將手一拂,全抹去了,輕笑道:“也好,樓外那么冷,這湯就不嫌燙了。”

  李伯辰借著符火燈的光亮看得分明,林巧寫的那幾個字是:“救我,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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