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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死不棄

  該是日上三竿了,李伯辰想。他瞧見窗外的大太陽,還能聽著窗外街上傳來人說話的聲音。食鋪后廚該是開火了,油煙香氣直往他鼻子里鉆。

  但他倒沒法兒動。林巧枕著他的胳膊,睡得極沉。烏發散亂著,一根根又細又軟。李伯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在笑,便將被子又輕輕往上提了提。

  這時候再想昨夜的情景,隱約只能記得聲音、氣味,別的細節卻都記不清了,做夢一樣。

  隔了一會兒,聽見屋外廊上有走動的聲音。伙計隔著門叫道:“貴客,秦將軍在堂里,問貴客可睡好了?”

  李伯辰還沒作聲,林巧被吵醒了。他沒來得及將臉轉過去,就瞧見她睜開眼。他覺得臉上微微一熱,她卻睡眼惺忪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微笑起來,又拿臉在他肩上慢慢蹭了蹭,貓一樣,輕聲道:“我起晚了。”

  李伯辰心里泛起一陣暖意,不知怎么的,覺得喉頭哽了哽。他喘了口氣,翻身看著她,柔聲道:“那就再睡一會兒,我先下去。”

  林巧鼻音濃重:“嗯。”

  李伯辰猶豫一下,還是起了身,又給她掖了被子。他赤條條地走到床邊,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的背——因北原戰事,背上該是傷痕縱橫的模樣吧。但又想,去他娘的,睡都睡過了,往后還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將衣服穿了,想了想,沒著甲。穿了一身甲走在路上,實在太引人注目。眼下自己已是養氣境的巔峰,真遇著險情,也不至于手忙腳亂。

  又倒了杯茶漱漱口,轉臉看林巧,發現她又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對守在門旁的伙計道:“回秦將軍,我即刻就到。”

  伙計應了,下樓去。

  李伯辰一邊攏著自己的發髻,一邊慢慢踱步到欄邊往下面堂中看,瞧見秦樂坐在靠窗的桌邊,手里捻著一只茶盞慢慢飲茶,臉上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變故的模樣。

  他松了口氣,蹬蹬蹬下了樓,高聲道:“秦兄,久等了!”

  秦樂轉臉看著他,愣了愣,才笑道:“李兄遇著什么事兒了?今天興致這么高。”

  李伯辰抬手摸了下臉,才意識到自己又在笑。暗道,我這豈不成了傻子了?便走到桌邊坐下,道:“昨夜沖了幾次關,心里得意,秦兄見笑了。”

  秦樂哈哈一笑:“恭喜。”

  轉臉叫了幾樣飯食,才又道:“昨天下午遣人去散關問了問,李兄說的是真的。最遲后天,我安排人把那東西給君上送過去——要是得空,就我自己去。”

  林巧猜對了。但秦樂此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也算光明磊落。李伯辰對他大生好感,便道:“秦兄費心,實在是幫了我大忙。”

  秦樂搖了搖頭:“李兄,是你幫了我大忙。”

  李伯辰一愣,但隨即想明白了。秦樂說他一張嘴得罪人,從臨西君身邊被發來這里,該是連降了許多級,可見當初是惹上了大事。但他攤上那樣的事,卻能保住命,又這兒卻過得頗為快活似乎并無人為難,可見臨西君對他還是很欣賞的吧。

  如此說,臨西君或許也一直在等個什么機會,想要重新重用他。自己送上魔肉這樁事,對秦樂而言的確是個大忙。

  這是好事……哪怕為了他自己,秦樂該也會盡心盡力的。

  想通這一節,李伯辰便坦然受之,笑道:“金鱗豈是池中物,也是秦兄自己的造化。”

  秦樂將前一句又念了兩遍,拍手道:“說得好!李兄修為了得,文采也了得!”

  李伯辰不敢接這茬兒,生怕這世家子一時興起邀自己吟詩作對,忙道:“那么我們過了晌午,就動身。”

  秦樂正色道:“說到這事,我還有些話。”

  伙計上了菜,秦樂抽了一支筷子,低聲道:“眼下朱厚在奉州,已小有勢力。他在奉州侯城五十里外的鏡湖山,麾下有三百多人馬,都有兵甲武備。常家人么,也被他遷去了鏡湖山附近的一個集鎮,叫孟家屯。”

  “至于那個洞天遺址,我還不知道在哪。但從前奉州一帶有能力做一個洞天的大宗派只有三個,在鏡湖附近的只有雷云洞一脈。這一脈,就是因為雷云山而得名。李兄要是想找那個洞天遺址,可以去雷云山上試一試。”

  該是查清了自己的事,才將這些話說了。但也是人之常情。李伯辰細細記下,道:“好,多謝。”

  秦樂點點頭,正要動筷,卻抬眼往二層看了看。又想了想,將筷子慢慢擱下,對李伯辰微笑道:“哦,李兄,恭喜。”

  說了這話便起身,又笑道:“我也知趣——李兄還是叫伙計把飯菜送上去用吧。”

  他是怎么瞧出來的?但李伯辰一時間倒不曉得該說什么好。因秦樂昨天的表現,似乎自己也不該喜氣洋洋地說“同喜”吧?只得道:“秦將軍……”

  秦樂一擺手,嘆了口氣:“昨夜我也聽說了競輝樓的事。李兄的膽魄,秦某不及。”

  言罷一拱手,道:“就此別過吧。往后再見了,我們喝酒。”

  李伯辰也只得還禮,道:“好,秦兄。”

  他瞧著秦樂走出集鎮去,才轉身吩咐伙計將飯菜再熱一熱,過兩刻鐘送上樓。想了想,又吩咐他們再備兩個湯桶,一并送上去。

  說了這些,正準備上樓,忽然聽著門外一人高聲道:“怎么?李兄這就春風得意了?可當心福兮禍所依啊!”

  李伯辰聽了這話,心中一驚,忙三步并作兩步趕出門去。出門便見著了說話的人,卻并不認識。原來是一個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和另一個男人說話,剛才那一句,該也是因為彼此閑聊。

  瞧著這兩人的時候,還正在一邊往前走,一邊繼續說笑。倒是李伯辰忽然沖出來,將兩人嚇了一跳,齊齊看了他幾眼、壓低了聲音,行過去了。

  原來是誤會的么?李伯辰皺起眉,回想剛才那兩人的神色,并不覺得有什么異常之處。可那剛才那句話,又實在太應景了。且,他記起了都快要被自己忘記的一件事——在散關城外路上的時候,曾見著過一老一少去田里挖野菜的兩個人。

  那老翁,也是叫自己小心城內事的。當時他只以為是老者熱心、瞧自己打扮是江湖人士,順口一提。但到了城中,卻的確中了葉盧的埋伏。

  這真是巧合?

  他一時間放心不下,索性退了兩步靠到墻上,陰神出了竅。他一路跟著那兩人,隨他們拐進一條小路,似是回了說話那人的家。兩人進了院門,說話那人喚出妻子、吩咐準備些酒菜,便與另一人一同進了書房,討論起琴棋書畫了。

  李伯辰雖沒有見微知著的本領,但瞧著這院落、男人女人,也能分辨得出這該是長居此地的尋常人,實在沒什么好懷疑的,便只能又退回肉身當中。

  他心道,或許真是巧合吧……也是因為自己心事太重。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又驟然享了些福,難免會覺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進了門、上樓去。

  輕輕推開房門,卻發現林巧已醒了,正坐在桌前挽發髻。見了他,抿嘴一笑,輕聲道:“阿辰。”

  聽著這一聲,李伯辰便覺得自己的心跳也緩了一緩。自來到這世上,從未有人如此親近地叫過他。這一下,剛才在樓下的那一點憂慮全沒了,只覺得心里一陣發暖。

  他便道:“你醒了?正好,一會送飯菜上來。”

  經了昨夜,此時與林巧相處,倒覺得一點也不生分、尷尬了。但瞧她一直含笑看著自己,卻總有些手足無措,便又道:“……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林巧笑瞇瞇地說:“今晚叫我多睡一會就好了。”

  她果然也和自己親近了好多,像一塊蒙了塵的玉,一下子清凈溫潤起來了。看她這模樣,李伯辰心里著實歡喜,聽了她的話,又恨不得再湊上前去。可想到昨夜的情景,也曉得心疼她,只好將饑火壓了壓,心道,兩世加起來,我這一把年紀,可不能縱欲……要無節制,對修行而言總不是什么好事。

  就走到桌邊坐下,也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到底是女子,先敗下陣來,笑道:“好了,我不捉弄你,你也別捉弄我了。”

  她挽好了發髻,就放下手。此時全無粉黛,但肌膚盈潤白皙,素手纖纖,是實實在在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樣。李伯辰瞧她這樣子,只覺得心里越來越喜歡,忍不住道:“小蠻。”

  “嗯?”

  “你說,我們從前有婚約。”他想了想,捉過她一只手,“我們這就算成了親,好不好?”

  林巧的手在他掌中忽的一握,愣住了。

  李伯辰見她這個模樣,立時后悔起來。倒不是后悔說了前句話,而是后悔此時說了——他一直叫自己將林巧當做個不幸的尋常女子看待,可心里總還是能夠猜得到她的念頭的。

  她這模樣,只怕是因為“他竟要娶我”這種念頭所致的吧。她還是會對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自己說了這種話,只怕她覺得是一種“恩賜”。

  可他實在不想叫她這么想,也不想見她因此而失態。自己該……找個好時機,將這些話慢慢說出來、叫兩人都可泰然處之的。而不是在這時候……聽起來,仿佛是“總要對你負責、給個名分”之類的意思。

  果真,林巧的眼睛慢慢濕了,瞧著泫然欲泣。又開了口,道:“阿辰,可是我……”

  李伯辰在心里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小蠻,別說那些話。”

  他又想了想,心里倒有些甜言蜜語之類的,但又實在說不出口。好在此時門外傳來伙計的聲音,道:“客人,飯菜這就送進來了?”

  李伯辰忙松了手,道:“好,送進來。”

  伙計推開門,托著食盤走進屋,兩人瞧著他將飯菜一樣樣擺上,都一時無語,倒不如剛才親近融洽了。

  待擺好了,伙計又道:“客人,這就齊了,還要點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這就好了。”

  伙計應了走出門去。但將要關門時,李伯辰道:“再來一壺酒。”

  伙計應了一聲。

  門關了,兩人還是無話。這么坐了兩三息的功夫,林巧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瞧見他木然的神色,又開口道:“阿辰……”

  李伯辰聽她聲音怯怯,又一陣心疼,便抬眼看她,笑了一下:“不急。”

  她愣了愣,但還是“嗯”了一聲,又垂下眼去。李伯辰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不急”該是又叫她多心了。但此時聽著叩門聲,他便起了身開門將伙計送來的一壺酒、兩只小盞接了。

  又走回到桌邊斟了酒,笑道:“咱們兩個都無父無母,就以酒為媒吧。酒沒到,怎么能急。”

  他一邊說,一邊將另一盞遞給她,柔聲道:“小蠻,我這人,也只是個匹夫而已。你不嫌棄我,我已經覺得是北辰垂憐了。”

  林巧垂首坐在桌邊,雙手在一起絞了絞。李伯辰便不開口,只捏著那只酒盞。

  隔了好一會兒,林巧抬起頭看著他,道:“阿辰,也是垂憐我。”

  她抬手接了酒盞,一飲而盡。李伯辰愣了愣——原還想喝個交杯酒,但或許此處沒有這種風俗吧。但他終究松了口氣,微微一笑,沉聲道:“北辰在上。我李伯辰,與林巧——”

  “阿辰……叫我林小蠻吧。”林巧肅然盯著他,倒仿佛北辰真就在身前一般鄭重其事,“那個巧字……我不想再用了。”

  李伯辰見她這模樣,知道或許是因為在競輝樓時,別人稱她“巧姑娘”。便道:“好,與林小蠻……”

  “不……還是叫我小蠻。”林巧咬了咬牙,又道,“林字……我也不想用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北辰在上,我李伯辰,與小蠻,今日結為夫妻。”

  他說了這話,也不知下一句該說什么。便頓了頓、又想了想,道:“永結同心,生死不棄。”

  而后一仰頭,將自己盞中的酒也飲盡了。

  這酒入喉,化作一條線暖入胃中。他放下酒盞看林巧,見林巧也在看自己,睫毛輕顫,面上動容,可好在沒有落淚。他便也忽然覺得身上一沉,軀殼里仿佛有股熱氣想要從喉中沖出來。

  我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想,自此以后,我也在這世上有了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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