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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故人

  那黑袍人見他駐馬看過來,便也停下了。可既不說話,也不走。

  兩人相去十幾步,在林木的陰影中對視了一會兒,李伯辰才道:“方耋,是你嗎?”

  黑袍人一抖韁繩,馬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住。他的臉露到月色中——并不是方耋。他開口道:“李兄,好久不見了。”

  李伯辰盯著他的臉,沉默片刻,道:“應慨。”

  應慨笑了笑:“李兄果然沒忘了我,也不枉咱們兩個過命一場。”

  李伯辰伸手拔了刀,又撥過馬頭,沉聲道:“應慨,這些天的事,也有你一份?”

  應慨忙道:“李兄李兄,你可別誤會,先把刀放下——如今我可當不起你的雷霆一擊!”

  但李伯辰仍緊握刀柄,道:“你在無經山用了陣法困住山君。在璋山,也有人用了你那陣法。我記得你說,那陣是你家傳的。”

  應慨跳下馬,站在路當中將手一攤,道:“李兄,先不說那些事兒——散關城外有人提醒你一次,客棧門口兒有人提醒你一次,你不好奇是誰做的?你要把我這一番苦心當了驢肝肺,那本教主由你處置了。”

  他說了這話,一歪頭,閉上眼。

  李伯辰便只沉默地盯著他。

  應慨又將眼掀了一條縫兒,道:“我說,你不會是因為……我剛才聽著你哭了一路,打算殺我滅口吧?!”

  李伯辰慢慢將刀還了鞘,冷聲道:“聽著又怎樣。人生在世,誰沒哭過。”

  他說了這話,又撥轉馬頭前行。

  應慨愣了愣,忙跳上馬追過來,道:“哎,李兄,你真不問我!?”

  李伯辰笑了一下:“沒什么好問的。”

  應慨策馬與他并行,轉臉盯著他瞧了一陣子,嘆道:“哎呀……到底是個大英雄。兒女情長,說放就放下了。我還以為你得買醉幾天,才能回過神兒呢。李兄心如金鐵,必定能成大事。”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買醉有什么用。在北原上,身邊的人死了,哭一場,還得吃飯。”

  應慨一皺眉,嘖嘖兩聲道:“哦,原來你是要發憤圖強了。要這么著,更得聽聽我的話。”

  李伯辰冷笑一聲:“聽什么?你不是自稱玄冥教主行事光明磊落么?何必到這個時候才露頭。”

  應慨長嘆口氣,道:“哦,你因為這個怨我啊。李兄,這可不是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的事兒——這是昌隆公主的事,是天子的事,我有幾個膽子跳出來?說老實話,給你提了兩次醒,已經是我念著舊情,才拿命來冒險了!”

  舊情?兩人之間實在談不上什么舊情。可李伯辰知道,應慨或許參與其中了,但誆騙自己這事,應該和他扯不上關系。他要真有什么歹意,在無經山附近的時候就該下手了。

  他想了想,到底低聲道:“昌隆公主?”

  應慨這才笑起來:“對,李兄,你那個娘子,就是昌隆公主。”

  李伯辰的心狠狠一縮,又疼了起來。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氣,道:“沒聽說過。”

  應慨忙道:“那沒關系,我來告訴你——昌隆公主么,芳名隋曼殊,你猜猜她生父是誰?”

  李伯辰咬了牙,不開口。

  應慨嘆了口氣:“好吧,她生父是隋無咎。”

  他說了這話,又頓了頓。見李伯辰還不理他,才小聲道:“昌隆公主是天子的人!隋無咎的九個孩子都養在天子身邊,這位昌隆公主原本最不受寵了。因為什么?因為她母親是魚國王姓!”

  “李兄,你是不是從沒聽說過王室聯姻這種事?我跟你說,是因為聯姻生下的孩子,在王室眼里和廢物等同。為什么呢?你想啊,他們身上有一半這個王室的血脈,又有一半另一個王室的血脈。要哪天不巧,國君沒來得及傳氣運就薨了,那氣運一定會傳到別人身上吧?可在正經的王室血脈死光之前,都不會傳到這些人身上——因為血脈不純嘛!你懂的吧?兩位帝君都不很待見他們!”

  “所以這位昌隆公主在隋無咎跟前不受寵,早早就被送去給隋王做質。隋王也不理她,就送給了天子。可天子寵愛她呀,把她培養成個得力的心腹,又封了公主。她做的事,就是給天子做的事……李兄也該知道,也是給空明會做事嘛。”

  李伯辰握緊馬韁,指節格格作響。應慨嚇了一跳,忙道:“哎,李兄你可別亂想,此寵愛可非彼寵愛,這之間可沒什么腌臜事!她是昌隆公主嘛,高天子自然待她像女兒一樣,嘿嘿。”

  李伯辰覺得心里松了松。他輕出口氣,道:“應慨。”

  “哎!”

  “你對我說這些,是想要什么?我身上這把刀?”

  應慨哈哈一笑:“這刀,在無經山的時候我想要。可在你手里待了這么久,該已經死了,我要它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那你說說,你想要什么。”

  應慨笑道:“這就太見外了。我玄冥教主行走江湖,遇著不平事,拔刀相助,這是道義,談什么要不要的。”

  他沒有說實話,該也不會說實話吧。他該不像在無經山時說的那樣是個孤家寡人。李伯辰覺得,他必定代表了一方勢力。要從前遇到這種事,他大概打馬就會走。可現在他在心里嘆了口氣,想,小蠻,你叫我遇事不要急,要忍一忍。好,那我就不急、忍一忍。

  他便道:“好,應兄,我換句話說——你想要我怎樣?”

  應慨道:“這才對嘛。你再聽我說——我早就知道隋曼殊要對你做什么。可這事我要是說破,壞了她的事,我就活不成了,只能暗中提醒你。可惜你老兄被美色迷了眼……唉,其實也不怪你。她母親是魚國人,她六瀆、太素術法雙修的!太素法門最能迷人心智,還可易容變幻,換成我,也抵擋不住呀。”

  李伯辰的心又一疼——我所見的,并不是她的真實模樣么?下一刻又一緊——要她不是林巧……那真正的林巧又哪兒去了?

  他心中已有了個答案。可就像他知道小蠻是隋曼殊之后,仍不愿去以那三個字稱呼她一般,也不愿想她到底會對真的林巧做出什么事。

  她那樣的性情……怎么會?難道她的性情也是假的?!

  他到底沒忍住,道:“應兄,我問你,那林巧她……”

  應慨笑了一下:“哦,你想見見那個林巧?可也巧,我知道她在哪兒。”

  李伯辰愣了愣,她沒死的么!?他只覺心里一陣輕松,道:“在哪里?”

  應慨想了想,正色道:“李兄,還是別去見吧。此林巧,也并非彼林巧。”

  李伯辰道:“這是我的事。”

  應慨笑了笑:“好。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要有一天你得了李國,得幫我找東西——和你手上這魔刀一樣的東西。”

  他想要的是這件事?李伯辰不知道這魔刀和他口中“一樣的東西”為何如此要緊,竟使得應慨要一個很久之后的承諾。但他只道:“我答應你。”

  應慨不說話,笑瞇瞇地看著他。

  李伯辰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沉聲道:“我以北辰尊名起誓,要我在李國中見到與我這魔刀一樣的東西,都送給你。”

  應慨長舒一口氣道:“這就好了。李兄,那個林巧,眼下在營州開原城外的郭甫鎮上。找她也好找,她有個莊園,隨口就問得到。”

  莊園。李伯辰在心里嘆了口氣:“好。”

  兩人又策馬并行一會兒,李伯辰向他拱拱手:“后會有期吧。”

  應慨愣了愣,道:“你真不再問我別的了?”

  李伯辰道:“要說的你自然會說,不會說的,問了也白問。”

  應慨搖搖頭:“你現在和在無經山的時候,真是大變樣兒。好吧,咱們往后還會再見。但……有一件事我還得告訴你。”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揉成一團,拋進李伯辰懷中,笑道:“你難道沒想過,修行人既然淬煉了筋骨,都能內視了……也就能守住陽關不瀉了么?要我是隋曼殊,可不用費這么多功夫。我猜她也沒料到你竟然不知道吧……哈哈哈,這是我第二回教你修行法了!”

  他說了這話,猛一轉馬頭,躥入林中。李伯辰以為他就此離去了,但稍待片刻,只聽噗通一聲響、哎呀一聲叫,不知是不是他連人帶馬跌落到某處了。

  他原本心中極痛,可跟應慨說了這么一會兒話,知道小蠻并無性命之憂,倒沒原來那么難受了。又聽著這兩聲,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不確定應慨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之所以沒有追問,是因為他的做派叫自己又想起另一個人來——那鬼族畢亥。

  當初畢亥想叫自己“澄清宇內”,又對自己說了許多辛秘,如今應慨所作所為與他如出一轍。這些天他是在一直在暗中觀察自己么?等小蠻離去了,才跑出來說些內情……他想要的究竟是“和魔刀一樣的東西”,還是自己在萬箭穿心時的些微感激之情?

  要是后者,或者兩者都有,他最終又是為了什么呢?畢亥說,他希望這天下大同。應慨呢?他的行事風格,很像個陰謀家。游走于勢力當中,尋機攫取利益。其實要是現在從林中再跳出幾個人,說他們這些天也在暗中觀察、各代表一方勢力,他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他終于明白像自己這樣的身份,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陰謀環繞。從前想過什么“安穩平靜”的日子,都只是癡人說夢。他自認為自己不算笨蛋,可也絕不是天下間頂頂聰明的人,既然猜不透每一個人的心思,索性就不猜了。能做的只是以不變應萬變吧。這是個笨辦法,可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但如此,他得叫自己成為中流砥柱。哪怕不能,也得先成為一塊磐石。

  他在心里又想了一會兒,猛一抖韁繩,縱馬飛奔出去。

  到了那片湖邊的時候,又過去七天。十來天之前這片林中尚有不少枯葉和荒草,到如今已一片翠綠了。那湖清且淺,比鏡湖更像一面鏡子。湖畔草坡上綴滿了花,青草已經沒上腳背了。

  李伯辰牽馬沿著湖邊慢慢找,找了兩個來回才瞧見青草叢下的一堆黑褐色泥土。這幾天下了兩場雨,之前的灰堆幾乎都被沖散了。好在那天晚上木牌也被林巧的衣角拂進了火堆里,表面被燒得漆黑,倒不擔心爛掉。

  他蹲下去將巴掌大小的木牌撿起來,看到上面糊滿泥土。他沒急著將土擦掉,而是面朝湖邊坐了一會兒,又過片刻,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待太陽升上高天時,他才被鳥鳴聲吵醒。李伯辰張開眼睛望了一會兒天,坐起身將木牌拿在手里,發現上面的濕泥已經干了。

  他輕出口氣,將表面的泥土搓去,露出淺淺的刻字——

  慈母魚玨之位。

  李伯辰盯著這六個字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心道,好,小蠻……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用計。你是真的在告慰你的母親吧。和我結為夫妻,你心里果真也是歡喜的么?

  到離開孟家屯第十天的時候,他來到營州開原城外的郭甫鎮。

  莊園在哪里很容易打聽,人人都知道新遷來一位美貌的女子,出手極闊綽。李伯辰策馬從鎮上穿行而過,出鎮又走了三四里,看到青瓦白墻的宅院。

  那宅院很大,被青山環抱,之外是大片大片的農田。春暖花開,田中都有農夫耕種。等離院門只有二三十步遠時,他駐馬猶豫了一會兒。他很想看看那個林巧,可又怕真見了她,這些日子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再掀起什么浪濤。

  他遠遠瞧著宅院,對自己道,我可以走過去敲門,裝作問路,要開門的不是她……哦,當然不會是她。這么大一個宅院,她怎么會自己開門。那該怎么說,說我想投宿么?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是林巧,還是那個“長得和小蠻一模一樣的人”。

  又停留一會兒,到底還是握了握韁繩,準備打馬離去。已從鎮上人口中知道這個林巧的確無事,那就不要打擾她了吧。

  但白馬剛邁出兩步,李伯辰忽然聽著不遠處有個女聲道:“林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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