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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人莽就要多讀書

  想到這一點,他真想立即去那秘境中瞧瞧,看能不能找到有關這頭盔來歷的記載。可知道明天要做的事極為要緊,今晚非得先睡好不可,便強迫自己將頭盔擱在一旁、滅了燈,又等了十幾息的功夫才慢慢入睡。

  一覺醒來天還未亮,他掀開孟培永那機括鐘匣的蓋子一瞧,才是凌晨五時許,但這樣一算,也睡了六個鐘頭了。李伯辰心里有事,如此困意全無,便起身將衣裳穿了。不想去院中打水將方耋驚醒,索性穿了殘甲、頂了頭盔、佩了刀,從墻頭翻出院外。

  這時四周還是黑蒙蒙的一片,但往天邊看,能瞧見月亮已快要落下了。地平線附近環繞著一片片的云,上邊被月光鍍成銀色,下邊和暗沉的大地接在一處,就像有人涂抹出來的壁畫。

  空氣是微涼的,吸入鼻腔,有濃重的新草香氣。李伯辰微微吐出一口白霧,只覺精神百倍,又莫名有種暢快感。這感覺在離璋城的時候有過,如今又回來了。

  他想,或許是這些天被諸事纏身,一切都得細細思量。今天做賊一般夤夜出行,也可算是“跳脫”出來了,心境自然不同。

  他下了坡,在田野中奔行,覺得自己成了一匹馬——可惜他的那匹白馬這幾天一直被圈在馬廄里,得空也該叫它這樣跑跑。人得想許多事,但牲口不用,僅從這一點來說,做馬比做人可快活多了。

  他到了草甸中,并未覺察到結界的存在,料想該是昨天隋不休將陣往北挪了。但這么一個神異的陣法,他一個人、一天就成事了么?那等隋無咎到了,這陣法也就沒法倚仗了——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低嘆口氣,心道我怎么又煩起這些來了。罷了,今天我還是什么都別再想了,只記著我晉境這回事好了!

  行至山口處,天稍微亮了一些,他瞧見地上有絲絲縷縷的蒙蒙霧氣。霧氣匯聚到秘境入口處,竟又被無形之力吸引上去,在半空中纏成了一道“門”。他微微一愣,意識到這不是霧,而該是地氣!

  他從前要看地氣,得陰靈離體才行,可如今卻用肉眼瞧見了,該是那頭盔的作用。怪不得朱厚這人修為算不得高明,卻能開秘境、又能在陣法上弄個缺口出來。

  他便踏入秘境之中,覺得眼前微微一亮。周遭景物似乎沒怎么變,但身旁的小河又變得如那天晚上一般水勢洶洶了。一路前行過去,并未遇著什么妖物。等走到那天遇著老婦那處時,又留心看了看,卻不見蹤影。

  他行至那座小山下,看到河中仍滿是青荇,還有蒙蒙地氣纏繞其中。便心念一動,試著像此前在山上那樣撥了撥。霧氣隨即往四周散去,一張又一張臉翻過來,也游到一旁了。

  李伯辰攢足力氣縱身一躍,躥出兩三丈,落到水里,一觸著河底,又躍了出來,已到對岸。沿路上山,先走到中間的塔樓一層,瞧見地上還像那夜一樣散亂著典籍,便松了口氣——朱厚并未將它們都毀了去。只是放在案上一本書少了許多頁,他覺著或許是被朱厚撕去擦屁股了。

  這時候朝陽初升,屋中也亮堂起來。李伯辰巡視一番,覺得此地暫沒什么危險,便將甲卸下晾在地上,又將外衣脫去擰了把水,再穿上。

  等手也晾干,便先將屋中散落的典籍歸攏到一處,再在案前細看。

  他目測這塔該有四到五層,也許上面的藏書更多。今日,先找找有沒有自己能用得上的。

  他花半個時辰的功夫將一層這六十多本書都粗略了瀏覽一遍。其中大部分是講修行的入門常識的,比自己所學的尤為精細一些,但此時無用。另一小部分則是大略講六脈術法的各種特點,可沒有具體修行的咒訣,算是“理論性的研究”,李伯辰便也跳過。

  如此看這一層沒有自己要找的,他就按著刀從正廳西側的一道樓梯上了二層。

  二層比一層的空間要小些,但藏書卻多太多了——這塔是個八寶玲瓏塔,二層的七面墻上就都是書架子,粗略一看,足有近千本。李伯辰心里一陣發虛,暗道這要查到什么時候去?但走近細瞧,發現每一面墻邊的書架上都釘有銅牌,標注了此面屬哪類。再具體到每一行,也都有銅牌標注。

  他松了口氣,略過些修行法、道德論、文學百家之類的典籍,目光落在余下兩面架子上。這兩面架上的書都不多,寥寥數十本而已,一面是“道人注”,一面是“規方圓”。

  規方圓該是說雷云洞天中的清規戒律、以及對此的注釋引申,但“道人注”這東西李伯辰卻頭一次聽說,便隨手取了一本,走到窗邊翻開看。

  這么一瞧,發現這本書他看起來有些吃力。所用的文字該是“古格體”,與他來處的文言文類似,但更加艱深晦澀。他皺了皺眉,打算再掃幾眼,要是實在無法理解,就放下換別的。

  可只吃力地讀了三四行,便愣了愣,眉頭又皺得更緊了些,打起精神湊近認真看了。

  這么一看,就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的功夫才將這本三十多頁的小冊子讀完。

  李伯辰所讀到的這些,如果用尋常人都能聽懂的說法講出來的話,便大概是——

  “……我常常面對神霄連連嘆息、詰問自己:上古的天地剛剛分開的時候,有能力與德行的修士并不畏懼用‘魔’來考驗自己的本領,為何到了今日卻人人談魔色變,好像林中的草雀見到了天上的雄鷹呢?這難道不該被看做是我們道行日衰、氣運漸薄的征兆嗎?”

  “我聽說上古時候的修士,常常與魔修爭斗,一連幾天幾夜奮戰不休,一旦死去了,家人就會奔走相告,將這件事視作榮耀,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情景啊。我派鎮守秘境的盔甲神霄,聽說是上天的北辰帝君在還沒有成就大道的時候所用的甲具。可如今我派中的一些神奇的武器、盔甲,相比神霄的堅固還要稍勝一籌。在很久以前的時候,帝君難道就是用這樣的武器、鎧甲,與同樣尚未得成大道的魔君戰斗的嗎?”

  “我曾向門中眾人提出,應當試著引入五位魔王的分身以考驗修士的誠心,但門中的肉食者卻認為這并不是什么值得考慮的事情。我常常在夜里為此嘆息:先輩們將魔物驅逐到了北方的土地,后輩們卻失去了先輩的膽量,這難道是合理的嗎?”

  “我還聽說,一些有能力和本領的宗派,已經嘗試過類似的事情。人們聽見到了那些經歷過魔劫又將其戰勝的修士,沒有不佩服的。而我門中人如今卻畏之如虎,以所修行的法術安全平和為榮,這難道不是值得愧疚的嗎?”

  “門中肉食者的目光是短淺的,想要矯正幾代以來積累的壞風俗,難道不正該是我挺身而出的時候嗎?我決定私自接過這樣的大任,為我門中人做一些有益處的事情。”

  李伯辰讀到此處的時候,意識到這本書該是雷云洞天中的一位修士所寫的。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某種記錄。雖然作者沒有留下名字,但李伯辰猜此人既然有如此的責任感,想必在門中地位不會太低。即便不是他口中的“肉食者”,應當也僅僅是居于其下而已。

  不過……神霄?

  此人說他常常面對鎮守秘境的神霄嗟嘆——那“神霄”就是自己的這頂頭盔么!?

  他想到此處愣了愣,抬手一摸,意識到自己剛才果然又將它忘了。身上的甲都卸了,可這頭盔還頂在腦袋上呢。

  但此時他也不敢將它摘下來。這東西如此神異,要真擱在一旁,鬧不好自己走的時候就把它忘了。

  那位修士說,這神霄是北辰帝君未得大道之前所用的兵甲。自己昨夜依照裴錦那位先祖的畫像推斷,這種頭盔的形制也該是在先神時代那時候、甚至更早以前的。

  這竟是“那位北辰”所用的東西。李伯辰想到此處,倒沒覺得太過意外。昨夜就知道這東西非同尋常,也猜可能是養出來的,如今不過是被證實罷了。但這么說……原本的北辰也用自己如今這法子養過什么么?是與自己情況類似,還是有別的辦法?

  他心中生出一種微妙的情緒——上代主人的甲具,如今到了自己手中,這或許真是天意吧。

  這冊子之后的二十多頁,則不再說這位修士打算引入魔王分身助門中人修行這事,而記錄了他對另外一些修行道理的看法,以及對自己身世的感慨。

  李伯辰試著重新細讀了一遍,將這書放下,遠眺窗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

  此人其實像是個一心求道、不問俗事的研究者。但過于執著頭腦中的念頭,并不為門中人所接受。雖說地位似乎不低,但看起來是很孤寂的。后面提到,他自愿來這秘境中做了個守護者,一邊校閱前代典籍,一邊繼續準備自己想要做的“大事”。

  記錄中提到那時李國威服四海,就連國君朝見天子的時候,都可以平身而坐,甚至對天子說“北地苦寒,還是你高國一年到頭不冷不熱、疆域廣大,是個適合養老的好地方”。

  李伯辰據此推斷,這份記錄該是在六七十年前留下的。那時的那位國君是李國滅亡之前的武王,在位時國勢的確鼎盛。又因為信奉主宰殺戮刑罰的北辰,軍力亦冠絕天下。那時候北原還在六國手中,原上駐軍有三分之二都是李國的軍隊。

  這位武王薨了之后,才由新王繼位,再過十多年,李國才遭遇大劫。這么一算,那位武王其實算是自己的高祖了。

  修士說一些有能力和本領的宗派已經嘗試過類似的事情,是說,的確有些修士試過引入魔王分身以磨練自己了吧?就他現在所掌握的信息來看,似乎的確如此。應慨說各國王室都曾經試過以妖獸血肉造出能同妖獸抗衡的東西,搞不好也有修士像自己一樣,將血肉在體內融合過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心驚——如果說一些人的確成功了,那失敗的那些人呢?畢亥說要當初自己跟著那個黃天魔王橫天擔刃的分身走了,便入魔道……會不會如今有些修士已經入魔,別人卻還不知道!?

  他將這冊子又看了第三遍,確認再找不出新的東西,便原處放回,又在架上找起來。

  到晌午的時候,已又翻了二十多本書,終于找到另一本有關聯的。

  這一本其實算是雷云洞天的“大事記”,該還是初稿,行文比較潦草。其實之前李伯辰已翻閱過另一部成書,其中沒什么可看的。瞧見這一本的時候,也打算翻一翻就放下,但卻發現這部初稿中還記錄了不少小事,該是在之后的修訂中都被刪去了。

  其中有一樁,讀起來頗為詭異。

  說的是武王在位的時候,有一位名為滑害的修士,曾輔助他的師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有一天忽然大發狂性,將幾位同門都殺戮了,隨后自己也不知所蹤。五年之后,雷云洞天被派去北原守軍中輔佐主將的修行人在戰場上偶然發現了一具尸體,看面目正是當初的那個滑害。猜測此人是殺戮同門之后良心發現,隱姓埋名到了北原去抵抗魔國。又說他死的時候半邊身子都被妖獸啃噬干凈,傷口處仿佛用許多小刀割過一樣。

  李伯辰讀到他的死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網頭箭。

  之前侯城鎮軍所用的網頭箭,其實是簡易版的。無量軍中所用的網頭箭,網上會有許多利刃。一旦妖獸被擊中、裹住,那利刃旋轉,是能將較小些的絞碎的。這滑害的傷口邊緣看起來像是被許多小刀割過,他記不起哪種妖獸會將人吃成這樣子,卻知道網頭箭從人身上擦過會是這樣的慘狀。

  況且記載這事的人該不清楚,妖獸在戰場上都有統一號令,絕不會在戰斗的時候去啃噬人的。要不然自己當初在北原上昏迷的那段功夫,早沒命了。

  又說滑害曾經輔佐他的師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難不成他那師尊就是那位修士?

  他后來果真付諸行動……為自己的弟子引入魔王分身以助修行了么?

  那滑害是因為入魔才大肆殺戮……之后其實不是抵抗魔國,而是投了魔國吧!

  李伯辰讀到此處,又往后翻了翻,將書一合,放回架上。

  自己想要找的,該已經找到了。

  他原本擔心的是,要在晉入龍虎境的時候第二位魔王分身要來,自己能否應對。要應對不了,會身死么?

  但如今看,六國之中早已有些修士試著引魔王分身來磨練修為,其中一些該還是成功了的。往更早看,依照那位修士的記錄中所言,古時候的修行人用這種法子的更多,甚至是常態。

  做記錄的那位修士該也叫滑害用了魔王分身,但滑害卻只是入魔,卻未死。他不知道滑害是哪一境,但他既然能被網頭箭絞去半個身子,那只怕和自己的修為差不多。

  滑害在準備晉境的時候,他的師尊該會為他準備些輔助抵御魔王的秘法的。李伯辰現在雖沒有,可他有那一界。有什么秘法,能比那一界對自己的幫助還大?

  知道了這些,要還畏首畏尾,那就太不像話了。

  他便轉身下了樓。晾在一層的甲胄都已經干了,便重穿上去。此時太陽升了起來,在山上往四周看,只見一片綠草如茵、河流蜿蜒,景色極為漂亮。李伯辰深吸幾口氣,在門前盤坐,心道: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今日,就舍命一搏!

  便默誦咒文,遁入另一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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