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面前的支牙斯顯得不足為懼。
作為一個人去仰視它時,它恐怖怪異,充滿殘暴之力。但現在作為無所能不能的靈神去看它時,李伯辰輕易地發現了它的弱點。
它毫無根基,空余蠻力。
支牙斯舞動六臂來抓李伯辰,目標是他掌中金光燦燦的大槊和另一只手臂。它做如此動作時,身周黑氣繚繞,牽引得虛空之中那些殘缺的陰靈都在舞動,仿佛一同借力給它。實際上,此時李伯辰能夠看到支牙斯還在從生界汲取靈力——營中大量早些或今夜死去的陰靈正在被他快速消化,成為這尊巨大魔神本身的力量。不止是陰靈,就連李伯辰所發散出的可怕靈力,也被支牙斯汲取,轉為它的一部分。
李伯辰立即明白,這種魔神化身能在生界存在多久,原來一靠所燃燒的陰靈,二靠它能從周圍汲取的力量。他一旦明白這一點,立即感應到了更加深層的東西——支牙斯用以牽引、汲取陰靈的力量,實則來源于氣運本身,乃是靈神或魔神強大力量源泉的一部分。
可它僅是一個依附陰靈的化身,除去這化身所擁有的那點氣運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依仗了。
而自己——李伯辰能夠體察到那些縱然是靈神也無法直接看見的“氣運”本身。它們仿佛是天地之間最基本的規則與脈絡,在這片空間當中以自己的真靈為核心,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他是這網絡的主人,天地氣運聽命于他,而眼前的支牙斯這魔王化身,僅是自某個未知的地方跳到這網上的蟲子而已。
它強大、充滿力量,但還是蟲子。此時的李伯辰與有能力將它驅離這張網。
于是,他這樣做了。
支牙斯的六只手臂尚未落在李伯辰的身上,它的動作就變得遲鈍起來。因為李伯辰先收斂了自己身上的萬丈金光與可被凡人瞻仰的形象,從黑夜中消失無蹤。于是天頂的閃電和橫掃雪原的風隨之消失,所有人都能目睹的神跡、異像不見了。因此,他不再外放靈力,支牙斯的一部分力量來源被清除。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斷絕魔王化身的另外一些助力。異像雖然消散,但在盤坐于地的李伯辰身邊,一樁又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發生。
先前倒斃雪地的人與羅剎重新站了起來。這是因為在他所操控的那張氣運之網的作用下,他周遭的時間與空間被扭轉了——站起來的并非行尸走肉,而是一刻鐘甚至一個時辰之前的生靈。他們呆立原地,懵懂無知,并不清楚在北辰氣運的干涉之下,因為涉及殺伐生滅之緣果的他們,僥幸得回了第二條命。
施展了這兩個手段,距支牙斯說出“現在就捻死你”,只過了兩息的功夫而已。
第一息時,怖懼無畏執符真體靈感真君現身生界,光輝萬丈。無論妖獸、羅剎,還是人,一時間都感受到了可怕的威壓,這令他們幾乎無法言語和行動。
第二息,神人消失不見,可營地上空的雷鳴與人聲的余音尚未散去之時,支牙斯那魔王化身的形象在夜空中出現了。但這不意味著他變得更加強大,相反,這是因為他的力量源泉已被化身靈神的李伯辰輕易散去,這化身自己也開始了靈力潰散的過程。
他的六只手仍在向前,似要抓住些什么。但現在它的目標不是的百丈法身,而是盤坐在血冰之上的李伯辰——縱使愚蠢殘暴兼有更多震驚與難以置信,支牙斯也意識到他現在唯一的勝機就在這個小人的身上。
無論他所用的是何種手段,只要先毀去他的肉身,形勢必有轉折。
但李伯辰盤坐雪原之上,雙目微闔,五心朝天,一柄魔刀插在身旁,周圍百步之內光明大盛,亮如白晝。這叫所有人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就連許多原本已逃出數百步的人囚都忍不住駐足、回頭——于許多人而言,靈神二字早就聽了無數遍,可有誰真見過、或真的相信,靈神會在生界顯圣?
眼前這情景,甚至令人一時忘卻自己所處的險境,幸而有些人還是清醒的。戈玄白和丁敏是最先從無與倫比的震驚當中反應過來的。他們意識到在在這一刻魔軍的東西兩營都為天空中輪流出現的靈神威能所懾,就連呼喊聲都停止了,又看見李伯辰以一人之力與那夜空當中的魔神硬抗——那可怕猙獰的巨神在將六條手臂探向地上的人,可它似乎遭遇無窮阻力,雖然口中發出驚天動力的怒號,但動作卻愈發遲緩,仿佛還有個什么看不見的巨大存在,在與之角力!
兩人對視一眼,丁敏道:“到底往哪走?”
李伯辰曾經指出該向北方的地堡走,但兩人否決了這個提議。其一,向北更加深入魔國腹地,離六國愈遠。或許能一時得以存活,但長遠來看是沒有退路和活路的。其二,此人神通廣大,極為神秘。這叫他們想到了“靈主”——沒人知道一個靈主會抱有怎么樣的目的。
但現在他們意識到,李伯辰該的確只是想要救他們。因為他完全不需要他們的任何幫助……他們甚至不確定他到底還是不是人!
于是戈玄白道:“往北走。”
“向北突圍!”他跳上一座半塌的營房喝道,“把命令傳出去!!”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時,營中羅剎亦從震驚當中反應了過來。戈玄白站在這營帳上看得遠些,便瞧見附近那些原本要去西邊與妖獸作戰而對他們這些人囚不屑一顧的羅剎,慢慢開始向李伯辰與魔神的方向集結了。顯然是有幾個羅剎的低級或者中級軍官反應來——他們或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一定知道夜空之中那巨大魔神,該是他們效忠、幫助的對象。
而更遠處,西邊的妖獸們也發出聲勢更加浩大的嘶吼——它們看不到李伯辰,只看到的魔神化身。它們感受到本能的威脅,隨即展開了更加猛烈的進攻。
直到這時候,戈玄白的心中才猛地跳出一個念頭——這個羅剎大營要完了。或許西邊的妖獸大營也要完了。而這很可能意味著魔國在西邊的這一路大軍、想要徑直跨過當涂山奔掠李國襲擊更南部的計劃也完了。
自己和這些被俘的同袍們,極有可能要立上一場曠世奇功——即便這功勞大多是由那李伯辰策劃、實施!
想到這里,他渾身的血液忽然在剎那之間燃燒起來。他跳下營帳對丁敏說:“丁將軍,你帶人往北走!”
他說話了這話便要往李伯辰那邊去,丁敏一把攥住他:“你做什么!?”
“羅剎要沖過去了。”戈玄白喝道,“誰跟我去為李將軍護法!?”
丁敏一愣,轉臉往那邊看,果然瞧見一些反應快的羅剎已越過了李伯辰投下的青石,向他盤坐之地蜂擁而去。之間還有些因為無上威能死而復生的人、羅剎,可不管是誰,凡是攔在路上的,都被那些羅剎給亂刀分尸了 但沒等丁敏勸阻,也沒等他將人聚集起來,盤坐于地的李伯辰忽然站了起來。他一把拔出地上魔刀,往天空一指!
此時支牙斯那幾乎已停滯的手臂正撞上他的刀尖,霎時之間,魔刀神光大盛,一道炫目刀光芒直射夜空——支牙斯那魔神化身的巨大形象,登時崩碎!
他又忽然睜開了眼睛!
縱使相隔數百步,戈玄白也能看到他的那雙眼——雙目之中是電光!
他先向擁來的那群羅剎一瞪,周遭便忽然雷電大作,百步之內都成了一個電籠。李伯辰仿佛站立在地上的神人,電籠之中的電蛇則將他團團圍繞,當先的幾十個羅剎一下子成了焦炭,就連攔在不遠處的大青石,也被這些電蛇擊得粉碎。
而此時他掌中的刀還在發亮。仿佛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道雷電。他又抬手揮出一刀,大地轟隆一聲巨響,所有人的腳底都被震得發麻。一道十幾步寬、數百長的裂痕橫亙大地之上,將西邊的羅剎與向營外突圍的人囚分隔開來。
“上前者死。”他開口說道。聲音與戈玄白此前聽過的完全不同,仿佛靈神借他之口說話。
然后他又盤膝坐了下來,再次合上眼睛——在他身前,另一個魔神現了形。只不過現在這魔神只有一人大小了,不復之前的百丈法身。但它此時看起來卻比大時更加猙獰可怖,因為戈玄白看它的時候,發現它那張臉竟是自己的!
只看這一眼,他立即覺得自己的陰靈仿佛都被魔神的那張臉吸了過去。恐懼、絕望、悔恨、暴虐,這些可怕的情緒一股腦兒地浮上心頭,只一個呼吸的功夫,他就將掌中的長槍握了又握,一會兒想自盡于此,一會兒又想大殺四方——哪怕殺的是身邊的自己人……只要見血就好!
但下一刻,一種凌厲又威嚴的氣息忽然從天而降,一下子將他心中這種種戾氣蕩滌一空,唯余一種肅殺凜冽之感。戈玄白打了一個哆嗦,整個人清醒過來,再看那魔神的面孔,已不是自己了。
這就是魔神威能么……李伯辰還在和那東西斗法?還沒打完!?
但他現在已沒有過去幫忙的念頭了,這該是靈神之爭……現在這個李伯辰絕不是自己當初在無量城認識的那個了。他眼下能做的盡責之事就是帶這些同袍逃離此地……往北邊的地堡走!
他便又連聲呼喝“向北走”,與丁敏沖入人群之中。但奔行出十幾步,丁敏忽然道:“不對。”
戈玄白同兩個兵合力以長槍捅翻了一個昏頭昏腦沖過來的羅剎,道:“怎么?”
“你看到他的本事了。”丁敏一邊快跑一邊低聲道,“他現在這么大的神通,之前又何必躲躲藏藏和那幾個羅剎打得那么吃力?又何必叫我們往北邊走躲去地堡里?他什么不直接把東邊羅剎守著的關口劈開?對現在的他來說就是一刀的事!”
戈玄白一愣,又皺起眉,低喝道:“丁將軍,事到如今你還覺得他別有用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丁敏也像他一樣高聲呼喝,將身邊幾隊士兵再成陣型頂住旁邊零星羅剎的進攻,才又道,“我是說,或許是因為他現在這種狀態,堅持不了多久。所以我還是要帶一些人往東去,去沖關口。要是他死了,我們都去了北邊地堡,又能堅持多久?”
戈玄白一時間怒氣攻心:“你!你真是——”
“忘恩負義么?”丁敏低而快速地說,“恰恰相反。戈將軍我們之前說過,他這樣本領的人來這邊,十有八九是在山那邊待不下去了。他之前對我們說要是我們逃出去了,又只求讓那邊的人知道是他救了我們——他是想要洗刷點什么吧?可要是我們都往北邊去了,這里發生的事情誰知道?”
“所以我們該分兩路。你想要往北去,就往北去,但我要帶人往東去。無論我們誰活下來,都可以叫人知道這里的事是怎么回事——戈將軍,他現在可能是在和魔神斗法,也可能是為了叫我們突圍就攔在那里,要是我們都死了叫如此慷慨壯舉被埋沒在雪原,才是忘恩負義吧?”
戈玄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他這話,可又覺得說得有道理。他抖去長槍上的羅剎血肉轉臉往回看,正看到李伯辰已再次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很平靜,看起來對付那個似乎是被困住了的魔神并不吃力。但這平靜叫人覺得有些畏懼——其中透露著一種超然而冷漠的意味。而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眼中的電光,還是因為他身上的氣勢。
他想了想,低聲道:“好吧,你本來也不是我的部屬,你甚至也不是李國軍人。那我們分開走——但不要忘了你說過的話。無論我們哪一方,人都未必會死光的。”
丁敏笑了一下:“沒人能吞得下這功勞。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