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子眼中,泰坦是一顆沒有山巒的星球,它比地球上的任何平原都要寬廣,液體在重力的作用下形成標準的水平面,他站在齊膝深的湖中央,覺得自己是個站在水田里插秧的老農,零下一百八十攝氏度的液態烷烴就是稻田里的水,只可惜手里沒有一把秧苗——中國人祖傳的鄉土情節莫名地浮上心頭,真是無時無刻都不在想著種田。
鐵浮屠的隔熱保溫效果無疑是極其驚人的,全世界大概找不出第二套防護服可以扛得住土衛六上的低溫,它強硬地撐起了兩百攝氏度的巨大溫差,這套衣服只要漏一丁點氣,江子可就沒那個閑情逸致想什么鄉愁了,早就該變成賣火柴的老梆子了。
“買一根火柴吧,買一根火柴吧。”江子在原地打轉,他著實閑得無聊,大白一去未回,鐵浮屠顯示過去了五分鐘,但他主觀上感覺時間過去了五十分鐘,“有沒有人要火柴啊?有沒有人要火柴啊?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女孩的小火柴……”
天上紛紛揚揚地開始下雪了,不知道是什么雪,江子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里久久不化,在土衛六上不同的天氣會下不同的雪,因為重力低氣溫低,有時候會形成罕見的凍云,凍云是高飽和云層中的液滴驟然凝固形成的,極低溫中晶枝迅速生長,雪花還未來得及落下來就相互接合,它們自上而下地快速生長,最后長到地面上,最后形成一個巨大的冰晶泡沫,這種泡沫內部填滿了空氣,質量極輕——土衛六大氣層的主要成分是氮氣,而氮氣的沸點是零下一百九十五度,所以無論何時它都處于氣態。
主任曾經說它們就像是脆弱的低溫氣凝膠,凍云能在自身的基礎上持續生長,江子就見過幾十公里長的凍云,它們就像城墻一樣橫亙在地面上,顏色是淡淡的黃色,手一戳就是一個洞,不過凍云的生長并非無止境,當底層的冰晶承受不住上層的質量時,凍云就會坍塌,這種現象有一個專用名詞,叫做“云崩”。
凍云很難生長到足以崩塌的大小,因為它們著實太脆弱,而泰坦是個氣候惡劣的星球,大風一刮什么云都沒了。
“有沒有人來買火柴啊?”
江子長嚎一聲,無人回應。
在土衛六上賣火柴毫無疑問是毀滅世界的壯舉,如果安徒生寫這個童話時把背景設定在泰坦,那么當小女孩滑著第一根火柴時,全城的人都得跟著她一起去見她奶奶。不過土衛六上唯一一個在外游蕩的人可能就是基爾·霍頓,如果他出現在霧氣里,晃晃悠悠地來找江子要火柴,那后者可能要嚇死。
不過相比于獨自一人待在這水天茫茫的星球上,江子寧愿有個人來跟自己作伴,無論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好多年。
“有沒有人要買火柴啊——”
江子轉了個身,繼續長嚎。
“有。”冷不丁有人回了一聲。
“我靠!”江子嚇得一支棱,“大白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現?你知道這樣有多嚇人么?”
“站長先生,定位已經完成。”大白說,“我已經規劃完畢兩位返回卡西尼站的路線,請您稍后片刻,梁敬博士正在趕來的路上。”
很快江子就看到了梁敬,那個深紅色的人影出現在濃霧中,打著頭燈東張西望,梁敬顯然沒有江子這么豐富的室外活動經驗,他踉踉蹌蹌地撲倒在湖水里,撲騰著爬起來,相當狼狽。
江子上前把他扶起來,梁敬抖了抖身上的湖水,拍了拍褲子,“這路也太難走了。”
“因為走的人少了。”江子說,“這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大白!”梁敬高喊,“接下來該怎么走?你剛剛說你已經精確定位了我們,給我們一張路線圖!”
他話音剛落,兩人就在自己的頭盔上看到了路線圖。
“兩位距離卡西尼站直線距離兩千四百七十六米。”大白說,“我已經將具體路徑投射至二位的頭盔內,請查收。”
梁敬和江子互相攙扶著前行,他們距離卡西尼站只有兩千五百米的路程,在半尺湖上沒有障礙物,他們可以走直線。
“大白,大廚這個時候在干什么?”江子問。
“萬凱先生正在自己的房間內看球賽。”大白回答,“正是決勝負的關鍵時刻,建議您不要打擾他。”
“看個屁的球賽,我們在外頭辛辛苦苦地拼命,他在屋子里看球?”江子說,“給我接他!”
耳機中沉寂了幾秒鐘,萬凱的聲音響了起來:“站長!老梁!你們還好么?什么時候能回來?”
“情況不太妙。”江子拉著梁敬,在湖水里艱難跋涉,眼睛盯著屏幕上的路徑圖,確保自己在正確的路線上,“碰到了嘯叫,車子廢了,我們正在半尺湖里步行呢,距離你還有五里地,起碼得走半個小時。”
萬凱吃了一驚。
“人不要緊吧?你和老梁沒受傷吧?”
“傷倒沒受什么傷,只是人嚇得夠嗆。”梁敬說,“我總算是見識到了什么是女妖嘯叫,太可怕了。”
萬凱哈哈笑,“習慣就好,在土衛六上沒有被女妖追殺過,那是不完整的人生。”
“默予呢?默予怎么樣了?”
“默予的情況非常穩定,已經完全脫離危險了,我把她從ICU里移了出來,那丫現在正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呢。”大廚說,“那丫的睡得跟豬一樣,我覺得她這兩天又得胖幾斤。”
江子梁敬和萬凱邊走邊聊,他們都需要其他人來驅散這可怕的孤寂感,越往前走江子和梁敬越發地感覺冷寂,永無止境的湖面和濃霧,唯有頭盔面罩上的路徑圖在告訴他們這是正確的方向,江子和梁敬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這種心態就像是自己一個人走夜路時唱歌給自己鼓勁一樣。
“馬上就快到了,大概還有個幾百米。”江子說,“我們可累死了,回去之后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你準備好了飯么?”
“早就準備好了。”
梁敬盯著面罩上的路線圖,代表自己的那個光點已經靠近了終點,他終于松了一口氣,馬上就可以回站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撲上柔軟的沙發和床鋪,按摩自己發酸麻木的手腳。
梁敬抬起頭,期望著看到卡西尼站高大的建筑出現在濃霧里。
“晚飯可別再做什么愛心煎雞蛋了。”江子說,“你憑這道菜去黑暗料理界可以稱王。”
“給你們準備了糖醋排骨,還有白斬雞……”
通信忽然模糊了,萬凱的聲音迅速消失在電流噪音里。
“萬凱?萬凱?”
“大廚?”
理解和江子按著頭盔同時呼喊。
“萬凱!萬凱!大廚!大白?這是怎么回事?大白?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