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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與妙嚴大禪師的初見

  長夏。

  這是鐘離西北的一座小城,距離首邑長樂,已隔了不知多少里。

  這座鐘離西北的小城,四季溫暖,無有寒暑之分。

  相傳是地下潛藏著一片陽玉的礦脈,卻也有人說,是法陣導引,才致使此地寒暑混亂。

  但無論如何,在開冬時節,豐山草葉已微微結霜,冒出絲縷白霧時。

  長夏城的草木,仍以一種野蠻生長的態勢,肆意舒展枝椏。

  溫暖的晨光暈開,把白石小溪的河水,都渲上幾分燦金的顏色。

  婦人們提著細竹編成的大籃,說說笑笑,直往溪畔走去。

  在她們身側,幾個穿肚兜,虎頭虎腦的胖娃娃正吵鬧不停,嘻嘻哈哈打作一團。

  一個少女在婦人身邊高聲呵斥幾句,但仍是管束不住,孩童里最熊的那只。

  少女氣極伸出手,一把扯住自己小弟耳朵,剛要狠狠揍他幾下,給他長些教訓。

  可撞見那雙水霧朦朧的溜圓眼睛,少女心頭一軟,又不自覺松開手。

  “黃虎兒!”

  她剛一松開手,那叫黃虎兒的孩童就猖獗跑開,挑釁一般,對自家阿姐比了個大大的鬼臉。

  “你跟老孫頭都學壞了!以后不許跟他耍!”

  名叫黃鶯兒的少女氣瘋了,厲喝一聲,就張牙舞爪撲過去。

  兩人扭打在一塊,那叫黃虎兒的孩童登時發出凄厲慘嚎。

  這一次,是真的疼……

  日光逐漸熾盛,天際殘存的微微紫意也被很快驅散。

  浣衣的婦人們高聲笑語,微寒的溪水從她們粗糙的指尖流過,直奔向蒼運的村落。

  這是長夏城里最平凡的一天,就這樣的百千年,日復一日。

  黃虎兒躺在溪邊,將頭埋在茂密的青草里,小腳在溪水里一踢一踢。

  水花遠遠濺出,揚在溪對岸的青草地。

  突然,原本愜意瞇起眼的他心頭一寒,忙不迭跳起。

  在他跳開躲遠的剎那,一捧更大的水幕就撲面揚過來,狠狠砸在他方才的落腳處。

  溪對岸,滿臉生寒的少女目光冷冷,生硬放下手里潑水的盆。

  “什么嘛……”

  黃虎兒嘟囔幾句,敢怒不敢言。

  他訕訕轉過腦袋,卻突然僵住,像冬天凍傻的呆頭鳥。

  “姐!姐!”

  過了片刻,黃虎兒一把跳起,他急吼吼淌過小腿深的溪水。

  還沒等自家阿姐發怒,就拉住她的雙手,歡天喜地。

  “你看!”

  黃虎兒伸手一指:“是仙人!”

  少女沒管像條活魚般蹦噠的黃虎兒,她同樣踮起腳尖,好奇望去。

  遠遠,一架光流彩溢,仙氣氤氳的云車,正帶起一陣彩光,化虹而來。

  頭戴蓮花冠,身著羽衣的少年道士斜靠在上,神色懶懶。

  云車的遁速不快,似在刻意放緩。

  匆匆一瞥下,少女敏銳捕捉到,云車邊上,那數百個被炁流托住的頭顱。

  那些生前形象不一的斷頭,在炁流中載沉載浮,無一例外,他們眼瞳都是森白的一片。

  是惡鬼……

  少女心頭一驚,隨即又歡喜起來。

  這些長著森白眼睛的東西,已經不能算做人了。

  隔壁魯家村聽說出了個惡鬼,村人被他吃了大半。

  自從那場雨后,這些之前從未聽說過的鬼東西,就逐漸多了起來。

  最近的一次,少女在林中撿松枝時,都曾遇見過那對白招子。

  若不是她素來警醒,跑得飛快,只怕也要淪為那些惡鬼的口糧。

  瞥見云車附近,那數十個密密麻麻的腦袋,少女心頭不驚反喜。

  黃鶯兒幾乎也要蹦起來,躍去溪邊浣衣的阿娘身邊,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云車在這時突然停下,就懸在頭頂。

  黃鶯兒突然一滯,她原本邁開的腿卻再也抬不起,那張小臉上,也莫名飄上幾縷紅霞。

  黃虎兒不明所以,他看看自己阿姐,又看看那個從云車上飛出,神色冷漠的少年道士,疑惑摸摸腦袋。

  少年道士發絲以蓮花冠束起,挺直的鼻梁,濃密的眉,遙遙若高山之獨立。

  他掐了個法印,靜默了半響。

  黃鶯兒下意識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她小心翼翼揪住裙角,頭一點點低下,臉也越來越紅。

  真好看啊……

  她眨眨眼睛,在心里暗自想著。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抬起頭時,少年道士和云車都早已悄然無蹤。

  青冥之上,只是一片空蕩蕩。

  云車停留的剎那,婦人們也看見了那些頭顱,一個個興高采烈,喜逐顏開。

  “姐。”

  黃虎兒喊了句,驚醒沉思中的少女。

  “我們也能在天上飛么?”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不是傻。”

  黃鶯兒頭也不回,一巴掌蓋在自家阿弟頭上,繼續回到溪邊浣衣。

  “可村東老孫頭說你和我很厲害。”

  黃虎兒嘟囔一句,跟上前:“他說我們是修行的好種子。”

  “老孫頭是算命的。”

  黃鶯兒無語回過頭,說道:

  “算命的,知道什么是算命么?那是騙人的!”

  “那你還跑去找老孫頭算姻緣。”黃虎兒一臉不服氣:“你不是說騙人么?”

  還沒等自家阿姐發怒,黃虎兒就機智地早早跑遠,連影都讓她摸不著。

  “可我見過老孫頭飛。”

  他大聲喊了句:“老孫頭,他會飛的!”

  老孫頭,是村里新來算命的。

  像這種走街串巷,幫人算一卦,解解夢……這樣的人并不少見,相反,還很多。

  作為疑似過江龍的老孫頭,在半個月前突然來到黃家村。

  村子里多出一個同行,令那些神婆和道士們頓時忌憚不已。

  但很快,他們就打消了戒心,只把老孫頭當做一個笑話。

  老孫頭算不到明天是出太陽還是下雨,他連最簡單的觀天象,都是一竅不通。

  東家的羊跑去西坡吃草,老孫頭卻指向北面的小河。

  連常人來算姻緣,老孫頭也懶得應付,只是糊弄般說一句阿彌陀佛。

  這樣一個又懶又廢的老頭,很快就打消了黃家村村民的好奇心。

  神婆和道士們組成的聯盟里,他們壟斷了整個黃家村算命的市場。

  也曾有人疑心他是大智若愚,專門扮豬吃老虎,不知心底藏了什么黑水,要算計他們一波狠的。

  可在試探后,連疑心最重的,也放寬了顆心。

  這哪是什么過江龍,只是條滾地蟲。

  別說武道修行了,也別說胎息,就連幾手莊稼人的拳腳,老孫頭也不曉得應付。

  他被揍了個烏眼青,連走路都是一瘸一拐。

  黃家村村民心善,給他搭了個小窩棚,每日送些飯食過去。

  出乎意料,村里最熊的黃虎兒,竟頗黏著老孫頭,活像一條跟屁蟲。

  黃虎兒喜歡聽故事,而恰巧,老孫頭嘴里,有很多很多故事。

  什么前宋滅國一戰,王秋意夜奔萬里,卻還是只能看著天下重鼎易主。

  太微山人仙大戰獨臂詭祟,將土地打得下陷三十丈。

  夫子與杜紹之的事功之辯,杜紹之與宋遲的事功分歧。

  以及,一個叫做無明的小和尚,他和兩個女人的事情。

  黃虎兒聽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他也曾疑心老孫頭是什么絕世高人,故意隱居人間,就是為了教授他這個不世出的江湖大俠。

  可怎么看,都不太像。

  老孫頭,他是個和尚,可又不像個和尚。

  他吃肉,喝酒,還逛窯子。

  除了那锃亮锃亮,晃人眼的大光頭。

  老孫頭看起來,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酒肉和尚。

  可在一天雷雨夜里,外出撒尿的黃虎兒,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天地昏昏,雷云滾滾如疊浪,那電光極粗極長,當它亮起時,整個天地都白了一瞬。

  在密密麻麻,像是老天爺破了個口子的大雨里,黃虎兒看見老孫頭在飛。

  他舒展雙臂,整個人就飄在深邃的黑空中。

  如龍如蛇的雷光簇擁著他,像是整片天地都匍匐在他腳下。

  他是真佛——

  他,也是真魔!

  那天夜里,黃虎兒聽到了一個名字。

  妙嚴——

  老孫頭,他的名字叫做妙嚴。

  于此同時,在黃家村村東,一個破爛的小窩棚里。

  神情戲謔的僧人微笑盯著那輛云車,直到云車已飛遠,也始終沒有收回目光。

  “用婆稚王的殺生業力尋找人魔?委實是個蠢法子。”

  妙嚴嘴里喃喃,手指輕輕點了點:

  “這法子,若是到了沙場,殺生業力彌散下,你又哪能找到什么人魔?”

  “白術啊……”

  他拍拍膝蓋的灰埃,神色淡淡站了起來:

  “你到底是白術,還是無明呢?”

  于此同時,見用婆稚觀想尋找人魔無果。

  白術也不再猶豫,全力催動云車,短瞬間,便已經遁出數百里外。

  他自然不知道,自以為隱蔽的扮相,早已被妙嚴窺破了行藏。

  而不止他,只怕天下人也想不到。

  一手釀成亂世苦果,掀起無邊殺劫的妙嚴,居然會藏在鐘離郡內。

  今日,距離白術離開豐山寺,已經過了半個月之多了。

  云車自然是從豐山寶庫里得來,這身道袍,也是出自豐山寶庫。

  至于為什么做道士打扮,這就得益于豐山寺的優良傳統了。

  虛巖、虛則……他們行走江湖時,都是一身道袍。

  用虛巖的話來說,就算下山后一時不慎,吃喝玩樂耍女人,那也是道士干的……

  你抓道士,跟我和尚有什么關系?

  在眾師兄的殷切囑托下,白術還是決定沿襲豐山寺的優良傳統,也做了道士打扮。

  而豐山寺鎮壓的那尊生靈,高胖和尚在沉默許久后,終還是緩緩開口。

  天人——

  那是一尊天人!

  一尊真真切切,來自上界的天人。

  數年之前,偶然,在紫霧驟然天降,直臨人世的那一瞬。

  神足僧心有所感,他運轉大法力,從鄭國瞬間遠至大楚的一座小荒山。

  在那里,他見到了第一次降臨的紫霧,也見到了從紫霧中跌出,生死未明的天人。

  天人,他是常居于清凈天宮,遠離一切愛欲苦楚的盡善至尊者。

  他身備火、金、青、赤、白、黃、黑七種光明,神通無量,即便是暴虐殘酷的阿修羅,也無法搖撼他的神威。

  這樣尊貴的造物,他只在絕地天通前出現過人世。

  上古的先民們觀摩他的神意和體魄,從而創出了《遍凈天人體》,流傳至今。

  這樣一尊至德至美的造物,本不該是如此模樣……

  天人的心臟被一柄仙劍貫穿,滅殺了體內所有生機。

  仙劍上,是與天人截然不同的氣機,那,是屬于真仙的味道。

  紫霧深處……是上界么?

  神足僧將天人挪移到金剛寺,這尊造物,驚動了金剛圣地所有人。

  沒有人知曉,他原本至妙至雅的軀體,為何會淪落到如此下場。

  天人的軀體還沾染絲絲紫霧。

  只要靠近他,一股煩悶到惡心,猶如濕漉漉雙手探進口腔的觀感,就油然而生。

  無時無刻,令人瘋狂的呢喃囈語都從他軀殼上傳開,只要待久了,神智都會陷入混沌和瘋狂。

  天人還活著,但活著的,卻不再是天人了。

  他的生機早被那柄仙劍給滅殺,遺留下的,只是混沌而蒙昧的惡念。

  金剛寺方丈親自出手,設下三百六十五重大陣,將天人鎮壓在豐山。

  無懷遲遲不能破境命藏,金剛寺方丈的用意,便是從天人身上榨出最后一點真性,用來成全無懷。

  只是那果子太大了,大到令已成就金剛的無懷,都無從下口,一不小心便要被撐爆。

  到當巖說到這里時,白術心頭不由生出股疑竇。

  連金剛境無懷都無法承受的東西,他區區練竅,就能消化了么?

  這個問題,虛巖也疑惑了許久,最終只是無言以對。

  啾!啾!

  在白術沉思之際,一只青雀掠過云車,它好奇望了眼云車外的頭顱,嘴里發出啾啾聲。

  白術驟然驚醒,他一伸手,便有火光將云車外頭顱盡數焚化。

  離開豐山寺這些天,自己,也遇見了不少人魔。

  他們皆是從那場大雨里得到《易鼎心經》,而后開始修行。

  白術斬殺他們時,卻是晚了一步。

  一個小村落的人口,幾乎都被人魔殺絕了,只殘存下數十個人。

  白術在斬滅人魔后,又將殘存的百姓送往附近官府,耽擱了些時日。

  不然,以云車的遁速,他早該出了鐘離郡了。

  而一路上,他嘗試用婆稚觀想里的殺伐業力,來尋找人魔,雖然僥幸逮到幾個,但余下,都是收獲甚淺。

  反而有一次,有村民撞見他云車上懸掛的頭顱時,大喜過望,心頭顯然松了口氣。

  為了讓他們定心,白術也索性將頭顱掛在云車上。

  知道此時已遠離長夏城,離出鐘離郡也不遠了,他才將其焚燒干盡。

  見一道火光乍起,頭顱盡數化為飛灰。

  云車外,那頭小青雀嚇了跳,它又啾啾兩聲,忙不迭飛遠。

  白術輕笑一聲,也沒有過多在意。

  泥丸宮里,兩團渾沌的造物,在元神按照劍經運轉手法,不斷錘煉、打磨之下。

  隱隱,也有了幾分劍胚的模樣。

  再過不久,他便能真正得到兩口的劍胚了——

  如此,又不知行了多久,一個晝夜之后,云車經過一處山谷時,突然一緩。

  白術揮手散開云車外的濕寒山霧,定睛望去。

  數十個,都是練竅修為,甚至為首的,還是一個陽符修士。

  他們結成了一方古怪陣勢,借用天地巨力,將一個穿黑衣的陌生少年人,牢牢壓在陣中,掙脫不得。

  刀芒迸濺,寒光萬點,無數神通如洪流,又似潑雨一般,齊齊朝黑衣少年潑灑去。

  眼看著,他已漸漸不支了。

  白術略瞥了幾眼,便懶得再看,他一拍云車,便要遠去。

  江湖上的恩怨廝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看著那輛華貴云車遁出去,圍攻黑衣少年的數十人,都暗松了口氣。

  那輛云車華美異常,顯然其中的道人,也是地位不凡。

  若他要插手,那可真是樁禍事了。

  可在云車剛剛有所動作時,被圍困陣中的黑衣少年猛然抬起頭,聲嘶力竭大喊。

  “白術!故人在此!”

  他仰起臉,大喊道:

  “還不助我么?!”

  此言一出,圍攻他的人和云車中的白術——

  兩撥人馬,盡皆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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