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洞天內。
一柄珍珠穿成,華彩多姿的混元傘悠悠盤轉,垂下萬萬道光亮流霞……
而此刻。
偌大的金剛寺,都再無一個生人,無一個聲音。
破碎的洞天壁障在緩慢愈合,一寸寸,填補著虛空的縫隙,在界壁上,仍殘留著孽龍皮留下的齒印、爪痕,猙獰奪目。
羅遠真撐開混元傘,把所有人都攝進了三百小洞天,而爛陀寺更是不惜代價,在七百年后,再度祭起了孽龍皮,一舉打碎了金剛寺祖師用來照護山門,引以為豪的兩界須彌陣。
爛陀寺、青神觀、腐丘山、龍淵李氏、壽吾葉氏……
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襲殺。
也原本,也應當是一場不出意料的屠殺……
“混元傘、斬仙飛刀,還有爛陀寺那早已黯淡了靈光的落寶金錢。”
云頭上的王秋意將目光悠悠透出,落在那搖曳萬萬道光亮流霞的混元傘上,拊掌嘆息道:
“不算那毫無功伐之能的照妖鑒,此世這三大真器,我都曾見識過。少丘山上,當年的廣霞宮宮主,甚至還曾用斬仙飛刀來斬過我……只是我卻不明白,爛陀寺的孽龍皮,究竟是個什么來歷?”
兩界須彌陣。
便是王秋意自詡上三境之下無敵,面對這門金剛寺祖師祭煉了數千年的法陣,也不是一拳兩拳的事,孽龍皮一個擺尾便抽碎了陣法,著實令他有些訝異了。
“故雷音寺時代,佗城三月大雨,有墜龍!”
廣慧嘆息一聲,道:
“當時的雷音寺方丈,渠心法師遍搜佗城三年零四個月,在虛空間隙,終尋到墜龍尸骸,孽龍皮,便是那具墜龍尸骸煉成的法器。”
雷音寺崩滅后,南北禪宗分家,北禪宗不僅帶走了落寶金錢,更是率先奪走了孽龍皮……
在當時。
只怕任誰也不會想到,在千百年后,被渠心法師辛苦祭煉,當做護宗依仗的孽龍皮,不僅格殺了一位佛家的如來禪,而今更是打破了另一家佛宗的土地,要行人間的大絕滅……
“自從打破人仙的桎梏后,我們便束手束腳,不能親自出手,不能干涉陸洲的事宜。”
王秋意攤開手,淡淡道:“夫子允諾過,我們這些去補界天的,八百年內,身后的道統將絕了兵災亂事。”
“可如今……”王秋意笑道:“你金剛寺洞天被打破,混元傘都被仇家祭出來了,這如今的亂象,看似不會輕易絕了啊。”
“興許,夫子是想讓我親手了解這些吧。”
廣慧朝天看了一眼,又平靜收回目光:“是爛陀寺他們先出的手,我就算亡了他們的道統,也是應有之意。”
“還有子昆這些蠢貨,居然和爛陀寺他們暗通款曲了,也是讓人意想不到。”
王秋意懶懶抱著胸,吐出一口長氣:“你金剛寺既然被人算計,那么,如今出手,我想夫子也不會怪罪吧……”
廣慧低誦一聲佛號,并不說話。
“這些人,殺了也是無趣,你自己應付吧。”王秋意目光望穿混元傘,看清了三百小洞天的景象:“我先走一步,去桐江找老泥鰍玩了。”
“先生不留了嗎?”
“若非沒有上三境的修行法,你我這些人,早就能立地成圣了,你殺他們,可不算難,無需我幫你。”王秋意搖頭:“不瞞你說,我近日,總是有種奇特的感觸。”
王秋意深吸口氣,他疑惑將目光投向天外,沉聲開口:
“我感覺,這武道,似乎在一點點,一日比一日活躍了起來……”
更像是解開了漫長的凌汛,封凍的河水,逐漸涌起了春潮。
隱隱,王秋意感覺——
有什么東西,正在他無法察覺的地方,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姿態,在悄然發生著……
祂醒來,僅僅只是因為祂想要醒來。
這一盤棋局,已迎來了最后的收官。
轟隆隆!!!
十萬里大山內。
數十條天龍騰起,震動虛空,在頃刻暴起,在白術碾殺過去。
咻——
白術遠轉劍遁極速,倏忽貼地橫移出去,避過這絕殺一擊,他雙臂一展,就挪移出數百里,有如一顆白色的大星,極速掠過山嶺。
“劍遁!”
一個生著豎瞳的英偉男子微微皺眉,他腳踏龍蛇,氣蘊如大瀑平平鋪開,神異難言。
英偉男子出身壽吾葉氏,早在白術進入這片十萬里大山之際,英偉男子與幾位同伴,便通過天機推演,察覺到了他的到來。
這樣一行人隱藏氣機,將自己深藏于萬丈地底,只待白術與應元子斗法時刻,稍稍露出空隙,便要施展出絕殺一擊。
可令英偉男子等沒料到的是,僅僅在電光火石間,青神觀的阮宿便被生生格殺,而應元子三人,更是節節敗落,毫無還手之力。
為阻止應元子三人被無相印活活鎮死,即便不是最好時機,但英偉男子等還是無可奈何,只得現出行蹤來。
“你去護住玉辰宗的小教尊,我等來殺他!”
一聲震徹群山的大吼響起,英偉男子看去,只見一個赤裸上身的頭陀龍行虎步,霸烈的氣血璀璨如陽。
頭陀對英偉男子大叫一聲:“小心些,別被佛賊鉆了空隙!”
“大言不慚,就憑你們嗎?”
剛剛避過天龍襲殺的白術冷笑一聲,并指成劍,斬出一道粗大如嶺的劍氣,而包括頭陀在內的四人,也動作如電,迎向了殺來的白術。
頃刻。
便是殺聲震天!
“好賊子,看你能有幾個頭!”
四人中,一個身著蒼青戰衣的男子厲聲開口,他手心霞光一展,便現出一張通體綻放神芒的大弓。
男子沉吸一口氣,然后,猛得拉動弓弦!
一支神箭射出,帶起火光滔天,朱雀在焰海里長嘶。
轟!!
第二支箭射來,顯露出一個吞天的饕餮形象,其目在腋下,羊面人身,虎齒人爪,猙獰無比。
轟!!!
第三支箭狂掠如電,如同冥海翻涌,在滾滾濁浪中,一只無可計量的龐大玄龜長嘶一聲,聲徹天宇。
一共十四箭,每一箭,都顯露出一種上古異獸的法體,或是饕餮、貔貅、萬丈長的修蛇,或是金烏、大鵬、渾敦而無面目的帝江。
此時此刻,十萬里大山內群獸奔騰,如若回到了那個蠻遠的上古時代……龍蛇混雜,凡圣同居!
“用點力,沒吃飯嗎?”
面對狂射過來的神箭,白術立身在原地,不閃不避,沒有絲毫動作,他腦后九色光圈搖曳,天人體的凈光璀璨氤氳,化成一片不朽光,將他籠罩在內。
神箭所化的金烏撞擊在白術眉心,瞬間哀鳴一聲,翎羽散亂,化成一桿斷裂的箭矢。
噗!噗!噗!噗……
接連十四箭,箭箭無果!
群獸奔騰的狂暴戛然而止,瞬間無聲無息,十四桿烏金箭矢從中斷裂,無力跌下長空,壓塌了山陣,爆出數十丈高的喧囂煙塵來。
那人就如同一尊天人豐碑,周身所在,就是不朽國土!
“看來他的天人體造詣不俗……羅坤,你的箭法還破不開他的法體。”
兩道清冷的女聲淡淡響起,圍攻白術的四人中,有兩人忽得齊齊開口。
被稱作羅坤的男子收起神弓,沉著臉,一言不發。
在他身側,除了頭陀之外,還有兩個面貌如一,絲毫逃不出差別的美麗女子,她們不僅面貌相同,就連周身氣機,也是相似無差。
“法體?我來近身戰他!”
頭陀大笑一聲,舉拳迎向殺來的白術:“你等退后!”
一只暗金的大拳頭轟出,瞬間開辟出一條條真空通道,氣流聲狂暴涌動,如若海潮。
白術左腿橫殺過去,如天龍擺動長尾,迸發出無量凈光,洶涌無比。
嘭!!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刺目。
數十艘稍近的戰船被余波轟中,瞬間如紙屑般橫飛出去,還未落地,就已經潰爛了。
“退!退!退出這十萬里大山!”
有修士在驚惶怒吼:“命藏間的爭斗,不是我們能參與的!”
在那片肉身硬撼的中心,白術被震退三步,身形踉蹌,而頭陀更是直接倒飛出去,砸塌了一座高山。
在土石轟隆中,頭陀驚怒起身,只見他五指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來森森的白骨。
在剛才那場肉身體魄的極盡對決,拳腳的硬撼中。
顯然,他并未占得絲毫便宜。
“一起出手!”
兩名面貌相似的女子大聲開口,她們泥丸宮炁浪翻騰,合力祭出一只黃澄澄的大葫蘆,朝白術砸落。
而那先前開弓的羅坤,也發力拉動神弓,朝白術奮力射去。
“現在,除了人仙,和人仙煉制的道器……”
白術身形一閃即逝,他直直撞散了羅坤的箭矢,避過大葫蘆,朝流血的頭陀殺去。
在哀嚎和巨大的爆炸聲中,白術的聲音從容不迫,淡淡傳來:
“已經很難有東西,能傷到我的肉身了。”
鏗!!
鏗!!!
兵戈的殺音滾動天際,蠻荒的野嶺脆弱如紙糊,被接連不斷粉碎,打成了齏粉。
白術與頭陀的身影如光似電,橫穿過大地,在他們經過處,那先前一艘艘,將白術圍住的戰船們無聲消失,被虛空震顫的力道碾壓成飛灰,絲毫不剩。
人仙之下,皆下螻蟻。
命藏,也亦然!
就連絲毫的阻礙都無法做到,更別提還擊,先前烏泱泱,熊熊占據了半邊天際的戰船接連墜落,轉瞬間,就消失無蹤。
天人體!
當世體魄無敵!
轟——
濁氣一線排開,白術一拳將頭陀身軀震得四分五裂,同樣迅速伸手,撕斷了他的右臂,在白術眼見要將頭陀格殺之際,天穹忽得隆隆一聲,
十萬云朵俱碎,一只數十丈高大,黃澄澄的大葫蘆綻放芒光,幾乎有如一座小山,再度覆壓而下。
而同時,又有一道道神箭射來,仿佛來自天外,神鬼莫測。
“無用功!”
白術發出獅子吼,怒嘯一聲,如神人吐氣。
頭陀本就四分五裂的體魄登時一僵,如遭雷擊,爾后猛得爆碎,元神成灰。
獅子吼的音浪將葫蘆下墜之勢抵了抵,但終究還是無能無力,黃澄澄的大葫蘆猶如一座燦金的仙山,被無數誦經聲加持,朝白術一把鎮壓而下。
“兵!”
白術默誦言咒,一股奇特的韻律輻射開,令葫蘆下墜的驅使微微一怔,爾后他手捏大日印,爆發出燭照神宇的火光,一把將黃葫蘆擊得逆流沖天。
這一擊大日印狂暴無比,僅僅余波灑落,就讓十萬里大山淪為一片火海。
沒等到兩位女子再度穩住法器,白術眸光一亮,三枚飛劍彈破虛空,瞬息化作三道驚天長虹,按照陣法方位,輕輕一闔。
兩界十二生滅劍陣!
暴雨打芭蕉,驚怒聲短暫響起,旋即便是那似乎永無止境的清越劍鳴。
待白術將飛劍收回袖中時,原地,只剩一片空蕩蕩。
元神和肉身俱被斬成劫灰,莫提肢體,就連血液,也一滴不見。
待白術探出一只如玉大手,鎮住黃葫蘆時,這片十萬里大山,唯有死寂而已。
“我……”
手持神弓的羅坤雙手顫抖,在不遠處,那個生有金瞳,俊美如鬼魅的年輕男子,正似笑非笑,神情戲謔萬分。
他衣冠如雪,即便在先前那場慘烈大戰中,也并未沾上分毫血污。
贏不了。
怎么都贏不了……
羅坤與生有豎瞳的英偉男子顫抖對視一眼,彼此萬分惶然。
根本便插不上手,短短剎那,頭陀和女子便被白術以快打快,生生斬殺,在交戰中,始終有一道氣機死死鎖定了兩人,一旦出手,迎來的,便是雷霆萬鈞!
羅坤額角緩緩淌下汗來,他顫聲道:“我……”
他的話語還未說出,便被白術打斷。
“別見外,反正都是一個死,就別再我我我的了。”
白術瞥了眼英偉男子身后,那被天人印正面轟中,化成了羔羊的應元子三人。
他們正不斷鼓蕩真炁,試圖恢復原本人身,但除了道行最高的應元子外,余下的智通與李公馱,仍舊還是披著羊皮。
中了我天人印的變羊術,是說解開就能解開的?
白術腹誹一句,不再多看。
“我是大羅島的人!我老師是大羅島的島主!”
被白術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羅坤死死捏著神弓,大吼道:“你敢殺我?!”
“我還是佛子呢。”
白術扯了扯嘴角,探出一只大手,朝所有人轟然壓落:“你們還不是照樣敢殺我?”
天崩地陷!
層層虛空被大手壓迫。,擠出無邊皺褶!
在生死剎那,英偉男子與羅坤厲嘯一聲,齊齊出手:“想要我死,那你也得脫層皮!”
轟!!!
無量的神通相互碰撞,爆發開來,天地中,又是轟隆隆一片。
半盞茶后。
白術撿起跌落在地的神弓,轉身化光遠走,朝這方小洞天的壁障遁去。
在他身后,連天的災火熊熊未熄,破碎的地表上,唯有一地殘骸。
虛空微微一晃,如水面蕩起的淡淡漣漪,白術緩緩踱步而出,放出神意。
不同于方才的十萬里大山,這里,卻是一片清凈之所。
水澤幽深,山脈蔥蘢,并無絲毫修士斗法的痕跡,仿佛這座小洞天,還從未有人涉足過一般。
“喵”
遠遠,草叢傳來晃動,一個白色的小身影突然撲出,飛躥到白術腳邊。
“喵嗚”
它親昵圍著白術轉了兩個圈,小腦袋用力蹭了蹭。
“是你啊……”
白術抱起腳邊的大白貓,揉了揉它的腦袋:“你怎么也被關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