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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劫爭

  真空甬道盡頭,是一個身量高大,足足有九尺的清瘦老人。

  在廣慧注視下,卻見那老人穿玄色衣裳,頭戴高山冠,配著一塊黯淡而隱隱有缺塊的玉玦,老者的額頭光頭廣闊,方正的面容上卷須皓白,形貌蒼老而和藹。他形貌并不像是學宮里文縐縐的老先生,給人感覺,無過于市集街坊中隨處可見的和藹老者,可偶爾抬頭時的神情流露,卻又如老龍睜眼,威嚴萬千。

  “夫子?”

  訝異下的廣慧怔了怔,他錯愕一把拜下:

  “夫子怎會在此?小僧——”

  “還請一敘。”

  高大的清瘦老者溫聲一笑,和藹打斷了廣慧口中的話語。

  他的身影在虛空微微一晃,便兀得從原地消失,不見了蹤跡,廣慧皺眉起身,他猶豫了剎那,也催動神足通,跟了上去。

  狂莽的虛空亂流首尾交錯,狂烈無比,如同無數發怒的混沌龍蛇,在齊齊掙扎、嘶嚎,這里是無序之所,時間與空間在此,都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概念。

  廣慧在漆黑的虛空裂縫中閑步游走,那足以割裂精鋼、扯壞法軀的虛空裂紋,連他寬大的僧袖,都不能動搖分毫。

  觸目所及,到處是一寸寸無序坍塌的虛空,狂烈的亂流肆虐席卷,混混沌沌,不辨上下,也無東西。

  “那里嗎?”

  廣慧遠轉天眼,深深望向某一處,定了定。

  他一步跨出,四周景象頓時便顛倒、旋轉了起來,等廣慧再度踩在土地上時,他已來到了海外的一座小島。

  一顆接天大樹枝葉蒼翠,青綠照人,古樸的樹椏四處撐開,如同一座華蓋,牢牢將這座海外小島罩住。

  在樹下,正擺好一方茶案。

  在茶煙氤氳中,夫子對廣慧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他走過來。

  寶光無窮,瑞氣無窮,它仿佛誕生于開天之前,每一條樹椏都蜿蜒伸展如龍蛇,而其中蘊含的生命精氣,也當真狂烈如龍蛇!

  廣慧一步步朝樹下走去,他愈是走近,也愈是心驚,這顆古樹,簡直不像是樹,更如同是一尊活著的神祇!

  每一次枝葉的飄動,都是一次漫長的呼吸,神輝點點,滾滾精氣從古樹上傾瀉而出,像百千條大瀑布墜落,瑞霞無窮。

  “這是建木的一根枝條,可曾聽說過建木?”

  夫子笑呵呵將茶盞遞給心神不屬的廣慧,道:

  “在古虞被神圣聯合沉淪,泰皇身死時,一尊建木之屬的上界神祇,也被狠狠擊打,傷重不治。祂一路離開陸洲,最終逃到了北海,并在此徹底寂滅。

  這顆古樹,便是那具上界神圣身死的殘骸,被我以秘法祭煉成器物,來庇護這座小島的生民,祛退災風駭浪。”

  “建木?”廣慧怔怔接茶在手,沉默了半刻。

  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

  生于天地之中,日中無景,呼而無響——

  眾神緣之上天,眾帝所自上下!

  在絕地天通之前,建木便是連通小元寰界和明梁天的通道,是眾生之橋!神圣們便是憑借著建木,來溝通那環繞明梁天而生,萬萬千千的小世界,將大手觸及過去。

  眼前的……

  廣慧不自覺抬起頭,又深深看了一眼,眼中芒光閃爍。

  “明梁天與神圣下界的事,在補天之前我已給你們訴說了,但廣慧,你可知曉?”

  夫子輕吹茶面,笑道:

  “我們這方小元寰界,歷經了多少年?有哪些古史?為何會淪落到此般下場?是因為明梁天的神圣嗎?你又如何看待哪些驕慢的上界諸神?

  而明梁天……為何偏偏會有一個明梁天?究竟又是誰開辟了它?”

  小元寰界——

  從茹毛飲血的部族到古虞,從古虞又回歸蠻荒,最終以五王斬龍為標志,文明從荒野中被建立而起,齊的產生和覆亡,標志著中古時代的徹底終結。

  爾后是延續千載的世家、圣地各自為政,地上佛國、地上道庭層不不窮,各自宰執一方,直到放牛兒拔劍而起,宋的建立,才終結了這無序的亂象。

  天下大勢,唯有分分合合而已。

  盛世不長久,宋的名號,也很快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前宋,時至今日,天下間陸洲的景象,已成了三國割據,各治一方。

  北衛、南鄭、西楚……

  亂世的火光已然萌發,野心的種子從廟堂一直播散到江湖,鐵騎如林,英雄震劍……再一次的,動蕩的局勢開始傾瀉,并不可預知的,將傾倒向任何一方。

  部族到古虞、古虞到蠻荒、蠻荒到大齊、大齊到割據,從割據到前宋,再從前宋,到如今的三國。

  以上。

  便是絕地天通后,小元寰界發生的所有一切……

  端坐局外的神圣冷眼相看,笑容戲謔,而棋盤中渺小人影,則在舟楫中,為了土地、人口、性命,或是尊榮、名譽、道統,他們一代又一代的流血,從不肯罷休。

  對于夫子的問話,廣慧沉默了剎那,終還是斂容以對。

  “神圣,若沒有神圣下界,沒有祂們限制武道,古虞自然不會亡佚于史冊,無論是王先生還是黑天子,那補天處的諸位,只怕都能成就圣者,登臨上三境,而若祂們不下界……”

  廣慧苦笑一聲,一時有些語塞。

  若沒有明梁天的神圣下界,小元寰界的眾生,只怕抵擋黑潮,要比現在更費出千百倍的氣力。

  該感激嗎?

  古虞無數眾生,被如豬羊般屈辱殺死,泰皇的名號再也不復,時至今日,三國的無數史官都甚至未曾聽說過。

  在夫子出世,與神圣訂下盟約之前。

  陸洲大地,在部族和蠻荒的時代,只是為了飲酒間的取樂,動輒便是十萬人的大血祭,用嚎哭聲,來為宴席奏上禮樂。

  豚犬。

  人的性命,甚至是比豚犬更為輕賤,他們卑微如蒲草,又低賤似飄萍。

  直至蠻荒的后期,夫子橫空出世,諸神圣的黑幕才正式,從這人間大地緩慢撤離。

  此后。

  人的歸于人,神的歸于神。

  因人神的正式分隔,才有了五王斬龍后的大齊,自古虞覆亡后,熄滅的人道火花,終于再度緩緩燃起。

  從廣慧來到界天的缺漏,聽到了關于絕地天通的種種始末后,他的心底,就明白了一個悲哀的事實。

  他們這些人,只是舟楫中的過客。

  是老鼠,是螞蟻,只是短暫寄居在舟楫中,隨著無邊大海,彷徨漂離著。

  而打造舟楫的真正主人,那些明梁天的神圣,也在隨著無邊大海,一同漂泊。

  但不同的是。

  祂們有去處,有彼岸,而廣慧這些小元寰界的眾生,祂們卻沒有……

  待真正脫離黑潮,舟楫完成了使命。

  那個時候——

  發生在陸洲上的,將是一場徹徹底底的人間大絕滅!

  死期在一點點到來,而所有的人,只能等待著鐮刀一點點的接近,切開肌膚,切開血管,直至切開咽喉!

  “至于明梁天……”

  廣慧苦笑一聲,收斂了萬般心思:“我從典籍中看來,這明梁天,似乎是一只天鵝在混沌中生出了金卵,待金卵破開,就有了明梁天和無數伴生它的小元寰界?”

  這套說辭,是《文海》的語句。

  《文海》是由前宋大史官沅正平整理大齊年間,乃至更遠時代的史料,辛苦編撰修理得來的,也是迄今為止,最正統的史學典籍。

  廣慧也曾翻閱過文海,但對于金卵化身世界的說法,他亦是將信將疑。

  除金卵化身外,在道門,還有太上老子開天,辟出三萬萬世界的傳說,而在佛家,亦有文殊菩薩斬殺大魔,從祂的尸骸取出精血,再造天地的傳聞。

  種種說法不一,難以窮究,也不勝枚舉。

  “是青帝。”

  一聲嘆息遙遙傳來,廣慧抬起頭,只見夫子臉上泛起一絲苦色,神色沉重:

  “遠渡虛海而來的青帝,在三相神的世界里,開辟了天地,祂留了一株建木,用來連通明梁天和諸多小世界,他來此,是為了一場劫爭!”

  夫子注視錯愕的廣慧,緩緩開口:

  “一場關于金銀鐵三連城,天神與阿修羅……祂們之間的劫爭!”

  沒有理會矮案另一頭,廣慧面上的失態,夫子繼續淡淡開口:

  “在這場劫爭過后,青帝離開,回歸了虛海的另一頭,只留下了明梁天獨自在此,而無盡歲月過后,在三相神的世界里,又有一場劫爭爆發。

  它從泰逢紀起,長無量量,南方十二億圣哲,百億恒河沙等諸至尊,無不在網籠之中,婆稚大阿修羅王為了報復天帝釋,與無數非天眾神,親自開劫,而這一回,在虛海中,卻另有來客……”

  夫子注目廣慧的雙眼,一字一句,都沉重的像打鐵:

  “有三神圣,從虛海中聯袂來此,像無盡紀元之前的青帝一般,祂們,也參與了這場天神與阿修羅之間的劫爭,并隨著以婆稚王為首的非天眾神寂滅。

  這三尊神圣,也紛紛,隕在了三相神的世界!”

  天神、阿修羅、劫爭、南方十二億圣哲……

  一個又一個字樣,接連不斷在廣慧腦海中炸開,那是遠比雷聲更令人錯愕的聲響,廣慧雙手微顫,待他反應過來時,茶水已潑了自己滿身。

  “無明……”

  莫名的,廣慧本能想起了自己兒子的名字。

  他的面容此刻清晰浮了上來,令人無法不注意。

  這個中年大和尚默然偏過臉,神目望穿層層虛空,在目光盡頭,只見白術鬼鬼祟祟左右四顧,似在謀算著什么,眼珠子咕嚕嚕的轉。

  “那些天神與非天中的王者,那三尊遠涉虛海而來的神圣,祂們是不朽者,亦是永生者,時間與空間,對祂們而言,只是虛無的數值,并不存在實際的意義。

  祂們是今日,是昨日,也是明日!”

  “廣慧。”夫子笑了笑:“死亡對于祂們來說,只是一場安靜的睡眠,而現在,對于已經是三濁的祂來說,這場睡眠,已經到達終點了。”

  “無明,白術……”

  廣慧茫然張了張嘴,他腦海像是裂開了一道縫,沒由來的驚懼驟然襲來:“夫子……是在說我的兒子嗎?”

  “這或許便是你佛門所說的因緣吧,廣慧,你真是好大的福運,我猶記得年少時看佛經,曾見過這樣一樁故事,在無盡虛海中,曾有一方國土名叫寶象國,國主拘利王在八千歲時,忽得一男嬰……”

  “那男嬰是光耀佛的轉世,在品嘗人間后,光耀佛重歸菩提。”

  廣慧喃喃接口,他也看過這則故事:“而此后,整個寶象國和拘利王,都享有無盡的極樂,他們不死,不垢,不災,亦不恚,無邊喜樂,無邊歡欣。”

  “我的兒子。”廣慧顫聲開口,他似是接受了這一個事實,又似是在否認:“他是什么,天還是非天,還是那三神圣?”

  “三神圣中,有一者身化異道,卻是與世同在……廣慧,時至今日,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夫子淡淡開口:

  “我聽說,其實不是人在不斷追求知識,而是知識在不斷地追求人。但我知道,那是錯誤的。知識并不是在追求人,而是在追逐人啊,它的追逐殘酷而沒有感情,就像獵鷹和獵狗捕捉兔子一樣。

  廣慧,從始至終,都不是我們在追求武道,而是武道,在瘋狂地追逐我們啊,祂的追逐無意識卻又狂烈,漫不經心而洶涌,就像寒冬的旅人看見篝火,總會忍不住被吸引啊……”

  仰道者企,如道者浸,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吾常聞,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謬。其知者非求人,實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無情者,如鷹犬逐兔。

  在夫子平靜的注視下,廣慧手里的杯盞驟然滑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不理會他驚惶甚至是恐懼的神色,夫子繼續開口:

  “我今日請你來,唯有一個目的,留在此處吧,在棋局收官之前,都不要再插手了。”

  “夫,夫子的意思……”

  “祂想要在真正醒過來之前,去見一個人。”

  夫子恭敬低下頭,笑了笑:“這一回,祂厭倦了游戲,不想再被人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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