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云城,鸛樓。
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節,晨光初升,穿過山間薄霧的日照把所有東西都渲上了一層金邊,暖黃而微暈的顏色……早起營生的貨郎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集市中昂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雞飛狗跳,犬馬嘶鳴。
山間的小城在日光下,在流動的聲音里,緩緩開始活了起來……
鸛樓二層臨窗的雅間里,白衣的貴公子散漫抱著手,眼神饒有趣味地飄出窗外,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的面容在裊裊茶煙中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瞳孔清清亮亮的,像落在水里的疏寒的星子。
多少個千年了……
他心底感慨剛剛不合時宜升起,又被連忙搖頭中斷,
白術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了,滿心都是不合時宜的感慨和過去那無關緊要的回憶。就連看見浮在云頭的日照,也要狠狠唏噓一番,懷念起那些不同時光中的日照。
他并不是那個陷在永眠中的偉大古神。
也不是白、魔羅、敵基督、古蛇、易卜劣斯、眾子、方仙、現在賢……
他是一縷意志微不足道的流出,是古神永眠中一點小小的驚喜。
他會生氣,會抱怨,會憤怒,會開心,會焦躁,會驚愕,會像人一樣懷念過往的時光,也會像人一樣欣喜意外之外的事物。
他不是絕對意志的化身,也并不具有那絕對的無限神性光輝,會流血,會死去,會真正感受到疼痛,也會被那過于璀璨的光芒灼傷,他具備著人所具有的一切,也感知著人所感知的全部。
“我……”
迎著窗外明亮的日照,白術敞開雙手,放聲大笑著,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擁入懷中:
“我是人啊!”
奉茶的侍女被突然的大笑聲驚得花容失色,幾乎要把茶盞跌碎在桐木的地板。
她嗔怪抬起頭,臉上卻不免飄上幾縷飛紅。
在軒花的典雅小窗前,俊美如妖的年輕人迎著金黃的晨照,笑得肆意而張揚,他似乎極是歡喜,那雙狹長如狐的眼眸微微瞇起,里面的暈光溫溫潤潤。
明亮的。
也像一汪映著初晨暖日的清淺春水。
“離本相醒來,只剩下百十年了嗎?”
沒有在意侍女臉上的紅暈,短暫的欣喜過后,白術漫不經心輕敲著青瓷斗彩的茶盞,臉色也漸漸陰了下去。
在本相被大神濕婆所展露的全能性傷害,陷入永眠時。他清晰記得,自己的本質也被割裂,分成七塊,散入了無窮虛海。
“希臘、凱爾特、還有那遭天殺的圣經世界……”
白術微微有些頭疼,那散落于無垠虛海中的七塊本質,現在來看,他只找到了其中三塊的去處。
“達怒神族還好說,可柯羅諾斯和雅威……”白術眼角跳了跳,心驟然沉了下去。
柯羅諾斯和雅威——
面對祂們,面對這兩位與三相神等同的全知全能者,即便本相完全恢復了十二階的知與能,他也沒有絲毫信心,自信自己能夠隱瞞那兩位世界原初的偉岸存在。
甚至在前來三相神的世界之前,他便在圣經世界狠狠吃過了虧,如條落水狗一般,被天國副君和熾天使們驅逐出了七重天界。
那時的他瘋狂求索著十三階——全知全能的道路,甚至攛掇了魔怪們對圣靈的聯合,只為了吸引那位神、雅威、耶和華、造物主的目光。
可等到他如愿進入原動天,進入了神的居所,卻一無所有。
沒有伊甸園,沒有卡巴拉生命之樹,甚至也沒有神的權座,那位偉大的造物主對他隱去了一切。
他所在的原動天,只是一片蒼然的空白。
爾后便是被憤怒的天國副君所驅逐了,并不死心的他暫時離開了那個世界,而在佛家的非想非非想處天,他與兩位異時空的偉大神祇再度聯合,遠涉進入了三相神的世界。
這是一切因緣的起始,也便是一切故事的開端了。
白術臉上的陰沉漸漸褪去,最終,化成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慷慨的濕婆啊。”他閉上眼:“我現在,真是面臨著一個難題呢……”
七塊本質從身體里撕裂,落到了不同的宇宙時空,而本相雖然得到了全知全能的鑰匙,卻也因為本質的剝離,即將墜落下知與能的流轉循環。
十二階?還是十一階?或許……是更低?
白術也無從揣度。自己的本相,那位陷入永眠的古老神祇在蘇醒后,會跌落到何種程度。
瘸腿的山羊守不住山洞里的珍寶……
在無數宇宙善神和惡神的眼中,白術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一種特別且彌足珍貴的食物。
盡管有預感,在補全那七塊流失的本質后,他將成為真正的,可以媲美三相神和柯羅諾斯的全能大神!
但在這之前。
在他補全七塊流失的本質,在他成為全能的之前。
他知道——
自己那永眠的本相在濕婆的遮掩下,已對所有時空都隱匿了自己的存在。可等到本相結束永眠醒來,濕婆神的遮掩也將徹底失去效力。
而那個時候——
所有宇宙,所有時空的神祇,無論是善神或惡神,創世主或救世主,祂們都將來到來到三相神的世界,來將自己的本相——生吞活剝!
自己在付出知與能的循環坍塌,七塊本質崩解的代價后,終是獲取了十三階——那全能的神性!
在古老的書卷中,凡人若飲下神靈的圣血,則將成為神子,成為神在地上的代行。
那么,將具有全能神性的自己吞食,也會得到同樣的全能神性嗎?
白術不敢去賭,也并不奢望那無數宇宙的神靈會格外憐憫他。
棋局已經收官。
在本相從永眠里醒來后,等待他的,或許,便是萬中無生的真正死局……
“尋找七龍珠的故事,真是漫長而艱澀的道路啊……”他最后在心底輕聲嘆了口氣,然后起身下樓:“也不知道,濕婆神是否把我那七塊本質也一并隱藏了,若是……”
他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收斂了所有情緒,臉上一片漠然。
遠遠,嬌俏的侍女羞怯看著白衣的貴公子長袖起身,如清鶴拂翼,說不盡的優雅和從容。她紅著臉想大膽上前,可腳下卻像生了根似的,把她牢牢定住,掙也掙脫不得。
那襲白衣像融進了窗外的洶涌日光里,一點點淡去,最后也變成了朦朧的白暈。
她呆呆看著白衣人走下樓,臉頰也一點點滾燙了起來。她只覺得自己像見到某種極美的風景,她曾離得很近,近到只隔著半個手肘的距離,但現在她看著那人一步步走下樓去,越來越遠,又像永不可觸及了一樣。
樓下。
白術伸手用力按住賬簿,一臉表情不善。
“就喝了幾杯破茶,你竟要收取我兩個金銖?!”白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你這黑店是不是還沒被人砸過?需要我免費給你一點點人生上的小指教嗎?”
“爺,爺,這位爺。”
掌柜的哭喪著臉,連連拱手求饒,他只覺得對面這美少年力道大得出奇,單單一只手按在賬簿上,他便是使了吃奶的勁,也掙脫不能。
“您是只用了幾杯茶……”掌柜的欲言又止:“可您的朋友,她,她……”
白術楞了楞,順著掌柜手指的方向,朝角落望去。
在堆積如山的蒸籠和醬碟里,一個小小的腦袋被吵鬧聲驚起,她呆呆地眨了眨眼,又心虛低下頭,繼續拼命往嘴里塞饅頭。
“好,好,很好。”半響的靜默,在掌柜的滿頭大汗中,白術忽然笑了起來:“沒想到,居然還有敢占我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