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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遺奏十條

  堂間,哭聲大作,劉皇帝仍蹲著身體,平靜地注釋著已然沒了氣息的王樸,一股名為悲愴的情緒,在心胸之間堆積、醞釀。王樸走得很安詳,甚至可以說,是種解脫。

  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劉承祐將王樸的手輕輕地放到腹上,站起身來,蹲久了的緣故,頭腦感到一陣眩暈,身形搖晃嚇了喦脫一大跳,趕忙攙住,緊張地關心道:“官家!”

  緩了緩,劉承祐抑制住心頭的悲傷,擺脫喦脫的攙扶,再看了眼王樸的遺容,轉身走到滿臉悲切的王侁面前停下腳步,吩咐道:“好生料理你父后事!”

  “是!”王侁是涕泗橫流。

  懷著一悲痛的心情,離開王府,腳步沉重而緩慢,隨著步伐,面上的悲傷之情也逐漸外露。這些年來,劉皇帝經歷了太多賢臣良將的離世,也有不少令他感懷的人,高行周、折從阮、趙暉、景范......

  但不得不說的是,從沒有一個比王樸之逝,更讓劉皇帝覺得感傷。說句不孝的話,當年高祖劉知遠駕崩時,他都沒有如此哀傷與不舍。

  “傳朕口諭,王樸身前之功名、德行,該當有個定論,由魏相公負責。讓薛居正,親自給王樸作傳,書寫神道碑文!”登車回宮之前,劉承祐對喦脫吩咐著。

  “陛下!”呂趕了上來,雙手捧著一道文書。注意到劉皇帝的目光,呂主動稟道:“這是王侁代呈,王公辭世前的遺表!”

  聞言,劉皇帝直接探手接過,并吩咐著:“回宮!”

  寬大的御駕,在大內侍衛們緊密的保護下,返皇城而去,儀仗威嚴,氣氛肅穆。鑾駕內,微靠著車廂,劉承祐打開王樸遺表,默默地閱讀著。

  在這篇遺奏中,王樸沒有一字一句,提自己身前功勞與身后之名,所考慮的,仍是大漢,仍舊是朝廷,仍是天下子民。王樸首先肯定了乾祐十五年所取得的成就,然后就開始對劉皇帝示警了,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條,那就是乾祐之治,雖然天下向安,趨于治世,但終究還是亂世,還是一個平定天下的過程,而南北一統之后,不論治國、治兵、治民,政策上都需有所更改,乾祐時期的政策方針需要根據時局變遷、人心變化,加以調整。

  可以說,王樸思路與意識,是與劉皇帝一致的。具體的治國之策,王樸沒提,用他的話來講,朝中賢才干吏甚多,只要善加委用,必定能治理好大漢。

  最后,對于大漢所存在的問題,王樸倒針對性地提出了幾條。

  其一,冗官冗員問題,朝廷上下,中樞地方,所養閑差太多,人員臃腫,既費國家錢糧,也阻礙行政效率;

  其二,稅制問題,承襲自中唐的兩稅法,雖然推行了兩百年,但其所帶來的問題已經很突出了,貧富差距日益加大,而貧富分擔稅收的原則卻難以貫徹落實,如果不加以改革調整,開源節流,終有一日,國家財政將積貧;

  其三,官營產業問題,朝廷官營所涉過廣,民間怨言頗多,當適當開放酒、糖等產業,與民自由;

  其四,功臣問題,賞賜過重,待遇過優,勛臣過多,勛爵體系混亂,如不加調整,這將給朝廷帶來巨大的財政負擔;

  其五,土地問題,朝廷雖然制定了一些抑制兼并的政策,但終究治標不治本,只要不禁止土地的自由買賣,隨著人口激增,社會矛盾必然會爆發出來,大漢勛貴、官僚廣置土地者甚眾,不可不慮;

  其六,官制問題,從中央到地方,矛盾處甚多,權責不明處也不少,需要做一次整體梳理,官吏的選拔、教育、培養制度,還當進一步完善;

  其七,開邊問題,當下國家當以休養生息,發展國力為主,對外用兵,當謹慎為之,不要好大喜功,盲目擴張;

  其八,黃汴淮水患問題,水務河工,務必重視;

  其九,南方問題,南方尤其是江浙,已為朝廷最主要的財稅之地,務必更除舊弊;

  其十,都城問題,開封當南北要沖,是南北聯系的樞紐,且朝廷深根于此,不宜貿然遷都。

  “身處病榻,猶不忘憂國,心懷天下事,有這樣的臣子,是我榮幸!”收起這份遺奏,劉承祐發出一陣深沉的嘆息:“只可惜,上天不仁,奪此良臣,殊為可惜!”

  總的而言,王樸所奏十條,涉及到目前大漢的方方面面,有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有些劉皇帝已經著手在調整了,大部分還是很中他意的。因此,對這份遺奏,劉皇帝感慨之余,也尤為重視。

  除此十條之外,王樸只在最后向劉皇帝提醒了一下,大意是,自己的幾個兒子,除了長子王侁外,都沒什么突出的才干,而王侁性鄙,不堪為良臣,不要因為他這個已逝之人,過于重用提拔他......

  對于王樸這樣的臣子,對他的離逝,劉承祐的內心,除了悲傷不舍之外,更增一種感動之情。雖然,在乾祐年的十五載中,王樸并不是久居中樞,宰執天下的人物,沒有那么多赫赫功名,崇高威望,甚至屢次為人所攻訐,但他的作為,他對大漢的忠誠與成績,卻是實實在在的。在大漢掃平天下的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大臣,必有王樸一席之地。

  到其逝世為止的表現來看,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當皇帝抱有這樣的心態,去看待、評價王樸時,國家對于王樸自然是格外尊崇。追封太師、侍中,加特進,爵賜兗國公,給王樸的定謚,也是文臣最高等級的文貞。

  在朝廷梳理乾祐功臣的當下,王樸算是第一個被“蓋棺定論”的。

  劉皇帝宣布,輟朝三日,以示哀悼,連上元節當日的家宴,都簡單地過了,對于回京的太子與皇長子,都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喜悅。

  不過,在給王樸治喪的過程中,所發生的事情,卻讓劉皇帝心里略感別扭。原因無他,王侁將喪事搞得太隆重了,隆重得讓劉皇帝覺得,有些玷污了王樸的名聲,不過,他終究沒對此事發表別的看法,畢竟你前者還對王樸表以最崇高的禮敬,如果只因為其后人在喪事的規模上搞得隆重了些,便出言申斥乃至譴責,那也不妥。

  因此,該給王樸的待遇,劉皇帝還是一點不吝嗇的,除了以上尊榮外,還以王侁襲其爵,給其加官。同時,這樣的決定,也給許多文武功臣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因為前者重定功臣爵祿的詔書,可引起了一陣波瀾。

  王樸的后事,至少證明,皇帝不會苛待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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