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為了表示對臣下的親近,劉承祐都會通過同案而食,或者抵足而眠這樣的方式,而這么多年的時間下來,也確實有不少文武得到過這種待遇,這也漸漸成為了朝中文武地位的一種象征。
你若是沒有陪皇帝陛下吃過飯,睡過覺,說話似乎都不會有足夠的底氣。不過,比起旁人,柴榮顯然更近一步,他得以陪皇帝共用一個浴池,一起洗澡。
就是那種養身浴湯,還有專門負責按摩的美貌宮娥,并且一般情況下,事后宮娥都可以領回家......
二人赤誠相見,一邊泡著舒適的藥浴,一邊享受著宮娥輕柔的服務,還有宮廷御釀,還有瓜果點心。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皇家的生活水平直線上升,雖然仍舊提倡節儉,但也不像過去那般苦著自己。
劉承祐同柴榮以一種十分放松的心情與姿態,談天說地。不過在聽得柴榮的一句話后,突然坐了起來,盯著他,劉承祐稍顯意外地道:“柴卿要去職歸養?”
劉承祐對柴榮突然的請辭,是真的沒什么心理準備。
迎著皇帝的目光,柴榮倒是一臉的坦然,從容說道:“臣得蒙陛下擢拔,輔佐圣朝,于明主羽翼之下,伸展薄才。十八年來,長受信任,屢次委以重擔,臣既感激涕零,亦誠惶誠恐。今天下已定,四海臣服,臣也算功成名就......”
柴榮說出了一番功臣隱退的套話,但不待他說話,劉承祐就直接打斷他:“卿何忍棄朕而去?你說的這些,朕不認可,天下初定,但內外尚不得安,定難軍與黨項人盤踞西北,仍未解決,北方的契丹,仍舊在休養生息,恢復實力,遼東亦沉淪于胡虜鐵騎,不見天日。
大漢,還遠未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地步。南方還有大理、安南,海外尚有琉球。如今正該君臣齊心,文武協力,共同造福天下,卿也是有壯志的人,怎能輕言隱退!”
對劉皇帝之言,柴榮仍舊平靜地道:“朝中不缺賢相,大漢更不乏將帥,足以治國安天下,太平盛世可期。唯一的強敵,也不過契丹遼罷了。然而北伐之后,契丹已經傷及根本,是無法與大漢抗衡的。至于四夷小國,更不足為道,遣一偏師即可平定,收其土地城池,插上漢旗......”
柴榮的這種說法,顯然是無法說服劉皇帝的,不過經過這么一番對話,他也冷靜下來了。而冷靜下來的結果,就是他忍不住猜想,柴榮為何會請辭,請辭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下意識地,與此前朝中的風波相聯系起來。如今的柴榮才四十來歲,可年輕著,怎么可能就如此輕易言退,并且以其對功名的追求,也不可能在這個年紀就回去養老。論“老奸巨猾”,柴榮與郭威相比,可差得遠 這是不是他以退為進的手段?這個念頭,開始浮現在劉皇帝腦海中。
思索了一陣,他平靜下來,以一種冷靜的態度,說道:“柴卿是不是因為朝中的那些無謂言論,而心存顧忌?”
注意到劉皇帝的思索,以及那皺起的眉頭,柴榮當即道:“自然不是!”
然而,劉承祐卻緊跟著說:“如果是,那么朕告訴你,那些膚淺流言,盡可當做蚊音蠅語,不必理會。你是朕的股肱臂膀,大漢的柱國金梁,乾祐功臣......”
劉皇帝這話,也是坦然,也算真誠了,對此,柴榮自然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現,拱手應道:“陛下如此厚愛,臣今生來世,都無法報答啊!”
說著,還是固辭,道:“臣有思退之意,也是因為身體,實不堪案牘之勞累。臣這些年,在外領軍,在朝典事,雖不敢說廢寢忘食,卻也自認盡職盡責,身體早有隱疾。
北伐之后,一病不起,當時便幾乎喪命,休養了一年多,才有所好轉,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如今又經西北之任,更飽受病痛折磨,此番領軍收復河西,也是受以眾任,欲完成夙愿,方才咬牙堅持。
如今,只欲擺脫公務,修身養性,寧靜致遠......”
就像有些劉皇帝的話,柴榮只敢信一半,對柴榮此言,劉承祐也只相信一般。柴榮身體固然有疾,但若說嚴重到那個地步,他也不認為。
沉吟間,柴榮又繼續道:“臣二十余年來,始終奔波在外,無暇顧及家人。尤其家中老父,今已年逾古稀,卻數年難謀一面。此番回京,見到家父,已是白發蒼蒼,形容衰老,臣不能侍孝于膝前,心中既感慚愧,也著實不忍。今之所請,皆系衷言,還望陛下成全!”
當面對柴榮如此情真意切之時,劉皇帝沉默了。當然,并不是被柴榮感動了,他沒有沒有那么容易被感動。他所思慮的,還是柴榮請辭背后的原因。
但思來想去,能夠解釋的,也只有此番朝中的變故了。劉承祐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的思維進入一種誤區,有的事情,有的言論,對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對于旁人就不一樣了。雖說流言止于智,但很多時候,言真的能誅心,能殺人。
他是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的皇帝,很多事情可以百無禁忌,可以云淡風輕,但柴榮這些大臣則不然。柴榮也算是個出色的政治家了,政治人物考慮事情,利益得失,生死安危,都不得不多些慎重。
見劉皇帝沉吟思考,柴榮也不再作話,只是默默地等待著他計較完畢,浴湯間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隱隱有些壓抑。
良久,劉承祐回過神來,再看向柴榮,臉上又恢復了淡然笑意,平和地道:“看來,還是朕不夠體恤臣下了!”
“陛下切莫如此說!”柴榮趕忙道。
劉承祐伸手止住他,輕笑道:“柴卿要請辭,朕斷不容許,倘若如此,那不只是朕缺一臂膀,大漢少一棟梁,旁人也會非議,說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陛下!這是臣主動請辭,世人斷然不會做此無謂猜想!”柴榮的聲音中已然帶著少許惶恐了。
搖了搖頭,劉承祐繼續道:“不過,柴卿的問題,也不得不考慮。身體有疾,就加以調養,不堪公務之累,朕就給你換個職位,配以助手。總之,你才四十出頭,朕豈能允許良辰賢士,就此蒙塵,那可是暴殄天物。至于父子親情,將老太公接回府中奉養即可......”
說著,劉承祐直接說出他的決定:“這樣,朕以你為西京留守,替朕坐守洛陽!”
劉皇帝這番話,可謂極盡挽留之意,也給足了柴榮尊重了。在其目光威懾下,柴榮終究沒有說出拒絕的話了,而是嘆了口氣,拱手道:“陛下為臣考慮如此周至,臣豈感再推辭,辜負陛下厚恩!謝陛下!”
見狀,劉承祐終于露出了笑容,哈哈道:“這就對了!你英國公若是隱退,那可是朝廷的重大損失,你我君臣日子還長著呢,怎么也得再續個二十載......”
不得不說,柴榮的請辭,讓劉皇帝心里還是不怎么痛快的。不管什么原因,朕沒讓你走,你主動想走,就是對皇帝的一種“拋棄”......
當然,這種情緒,是絲毫不會出現在他臉上的。
嚴肅的事情談完了,又說起私事,劉承祐問:“柴卿膝下還有幾個少子吧!”
“正是!”柴榮答道。
“劉煦要成親了,可惜啊,你膝下無女,否則朕定要討個兒媳!”劉承祐笑道。
聞之,柴榮立刻說:“這可是喜事!秦公成婚,不知是哪家的淑女,有此幸運?”
“白老令公的孫女,太后親自挑的,朕也見過,容貌品行俱佳!”劉皇帝嘴角也泛開了笑容。
而后道:“這樣,朕膝下現有七個公主,待年紀稍長,你的兒子也差不多長成了,屆時若合適,便結個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