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盛夏,氣候炎熱異常,天地跟個悶爐子一般,對于劉皇帝而言,這樣的日子是極其難熬的。親近之人都知道,進入六月以來,老皇帝脾氣暴躁了許多,并且明顯是天氣的緣故,他忌熱的毛病是一輩子都克服不了了。
并且今年,發作得格外嚴重,坐立不住,寢食難安,已不是扇扇風,添點冰塊就能解決的了。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人熱得發昏,汗卻流得少。
用太醫的話說,是熱毒積體,施針用藥,效果不佳,又不敢用猛藥,更不敢讓老皇帝貪涼,如此遭罪的自然是劉皇帝。
眼瞧著圣體違和,公卿大臣們也“憂心忡忡”的,當然,聽在劉皇帝耳中,就是人心騷動,乃至居心叵測,然后就是太子與趙普被斥責了一番。
眼見劉皇帝越發難耐炎熱,有些人便動了心思,禮部員外郎董儼上表,為圣躬安康計,請劉皇帝移駕別苑避暑。對此,劉皇帝動心了,當然以往每年他都是動心的,只是過去他能抗住炎熱,能壓制欲望,而今年實在有些難熬。
在這等事務上,皇帝有心,都不用多費口舌,只需稍微透露那么點意思,自有臣僚們絞盡腦汁地去辦好。于是,老皇帝的避暑問題,成為了一項朝廷的重要議題,并且是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
當然,經過一段并不長時間的討論后,又回到了當初的老問題,京畿周邊,并沒有一個各方面條件都適宜的避暑勝地。討論到最后,信陽雞公山再度進入視野,在雞公山興建離宮也重新提上日程,當初被劉皇帝否決的“雞公山避暑山莊”工程方案又完完整整地提交到御案上。
劉皇帝此前為表態度,確實是把圖紙燒了,也是原稿,但少府可是有備案的,一直被封存著,等待啟封,果然等到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再一次審閱避暑離宮設計圖紙時,劉皇帝還是猶豫了,只是這一次的猶豫,他猶豫的傾向是修。最終,經過足足三日的考量,劉皇帝正式下詔,于信陽雞公山興建避暑離宮。
大概是為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劉皇帝還就此事“征求”大臣們的意見,自然不可能得到其他答案。同時,修建離宮的一切耗費,都由內帑承擔,用劉皇帝的話說,這是他自己的事,不浪費國家的財物力……
顯然,劉皇帝的心理又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大概也是這兩年身體的快速衰退造成的,自從去年摔了那一跤后,劉皇帝便這里不爽,那里不豫,身體表面康復了,心理卻始終沒有痊愈,就仿佛渾身上沒一處好的地方。
此前,劉皇帝的想法是,自己未必還有多少日子,就不大興土木,折騰了。如今考慮的則是,再不好好休養,就更剩不下多少時日了,他一個老人,又能耗費多少人物力呢?
如此,劉皇帝避暑問題算是落實了一項解決方案,劉皇帝得到一座避暑行宮,少府、工部得到一項能夠取悅皇帝的大工程,信陽與申、光二州乃至周遭州縣的百姓得到一個務工賺錢的機會,就連首倡此議的董儼都在履歷上增添了一份醒目的“建言”之功。
當然,這只是理想情況下的結果 不過,遠水難解近渴,雞公山離宮沒個一年半載是基本不可能完工的,但劉皇帝顯然等不了那么久。
最后,也只能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在洛陽西苑內,特地裝飾出了一個園林小筑,再配合冰塊、涼席,勉強度日,以求熬過今夏。
小筑之內,山水環繞,綠樹成蔭,劉皇帝已在此居住了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內,他基本是徹底放下了國事,像個隱士高人一般,一心納涼避暑。
也是奇怪,定下雞公山行宮修建事宜,少府、工部也派人去雞公山進行準備工作后,劉皇帝依舊難受,但脾氣卻好了許多,不再那么地暴躁,讓侍候的宮人們放松不少。
水榭邊,陰影下,地面鋪著一道涼席,劉皇帝則一身單衣,披頭散發,很沒形象地趴在水邊,沒有欄桿相隔,兩眼半瞇半睜,一手搭在水面,不時劃拉一下,一副無聊的模樣。
喦脫等人候在一邊,雖然默不作聲,但眼神死死地盯著劉皇帝,畢竟在水邊,生怕他一個不小心跌到水里。
劉皇帝的這份“閑適”并沒有持續太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順著水榭廊道,快步向劉皇帝趕來的,正是太子劉旸。
不過,遠遠地便被侍衛們攔住了,皇帝有旨,不讓任何人打擾,君命如此,就是太子也不能違反,這駕該擋就得擋。
若是尋常時候,劉旸等也就等了,但今日顯然有要事,不由分說,徑直往里邊闖。對此,兩名侍衛還真沒辦法,這可是太子,總不能真動刀子吧 劉旸鬧出的動靜有些大,直接傳到了劉皇帝這邊,眉頭微皺,沖喦脫道:“讓他過來吧!”
“是!”喦脫應聲,親自前去迎太子過來。
劉旸也沒有任何客氣,跟著喦脫,快步至君前,那股子嚴肅,十個人都感受得到。偏頭瞥了劉旸一眼,劉皇帝淡淡道:“什么事,竟讓你干出闖駕的事來!”
劉皇帝顯得漫不經心,劉旸卻是一臉的凝重,聞問,欲言又止,眼神中仿佛帶著帶著少許悲傷察其異狀,劉皇帝嘴角的輕松寫意消逝了,老眼完成睜開,坐起身,沉聲問:“究竟出了什么事?說!”
劉旸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沉重地道:“適才收到郭良平奏報,說,說十一弟病薨了”
劉皇帝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習慣性琢磨了下,方才回過味來,緊接著老眼幾乎爆開,沖劉旸怒喝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面對劉皇帝張牙舞爪的模樣,劉旸沒有慌張,只是紅著雙眼,言語中的哀傷再也掩飾不住:“十一弟薨了.”
當確認的答案從劉旸嘴里說出,劉皇帝整個人都僵住了,由暴怒轉向木然。緩緩起身,抬眼看向南方,只有粼粼波光在晃眼,一個恍惚,踩空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