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惠妃非但沒有為兒子求得一個“公正”對待,反而受到劉皇帝一頓狠狠的斥責,最終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回去了。有一說一,惠妃一些過激的言論,也確實觸怒到了老皇帝。
殿內的氣氛仿佛為烏云所籠罩,老皇帝獨處御案,面色陰沉,胸膛有著明顯起伏。見狀,胡德躬下腰,小心地喚了聲:“官家……”
老皇帝卻沒搭理他,眉頭緊蹙,嘴上喃喃自語:“厚此薄彼嗎?”
自然是有的,老皇帝又不是個機器,又不是一道程序,他也有感情,也會因個人好惡去掉,做出一些有失偏頗的行為。
年紀越大,則越像一個人,一個“純粹”的人,皇帝本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老皇帝則進化到一種極度“自私”的狀態,觸了他的霉頭,就是親生兒子,該教訓時也不會有絲毫手軟。
惠妃描述的那些,也并非杜撰,甚至沒有多少夸張,至少他們母子是有種羞于見人,引為“皇族之恥”的感覺。
十六個皇子,除尚幼的十六子劉曜之外,其他人都不失王公之爵,獨獨劉晅連婚都成了,卻還是“白身”一個,嚴格意義上說,連那座居住的府邸,在建造等級與使用規制上,都有逾制之嫌,劉皇帝根本沒給他開府之權,包括府內那些內侍宮娥的使用,都沒資格。
這樣的待遇,可說是跌破底標的,就是外臣看了都不禁搖頭,覺得老皇帝做法太過。而究其原因,不過是當初在分封事宜上惠妃母子的對抗,在老皇帝看來,那就是忤逆,讓他大失顏面。
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一種報復,老皇帝必須得從其他方面找補回來,就像小孩子賭氣一般,你不從我意,讓我心氣難順,那你也別想好過……至于為何針對劉晅,那也只能怪他們母子當初跳得最歡,正適合拿來當典型。
而此時老皇帝的羞惱,一部分來源于惠妃的言語沖撞,但更多的,是當初那種心理狀態下的回憶被勾起了,回過頭來,直面“當初”時,劉皇帝便有些惱羞成怒。
無法想象,也不能理解,他劉某人怎會變成這樣?捫心自問,如此器量,如此做法,他還是那個蓋世雄主、千古一帝?他作為帝王的胸襟與氣度都丟到哪里去了?
他這個皇帝,竟然開始如小人唧唧,與婦人較長短,做到這等地步,一世英明也算淪喪了。
當然,這等剖析,也就老皇帝自己能想想了,但把自己的內心真實挖掘得越深,就越羞臊,也越痛苦,甚至感到恐慌。
驀然回首,當褪去皇帝這層尊貴身份的光環,他竟然只是個“凡人”,甚至只是一個“小人”。恐怕誰也想不到,高深莫測的劉皇帝,竟也有了陷入嚴重自我懷疑的時候。
伴隨著紛亂的思緒,劉皇帝一張老臉幾乎扭曲到一起,顯得格外猙獰,看得一旁的胡德心驚肉跳,連口頭上的關懷都不敢表示了。
良久,老皇帝方才平靜下來,平靜到有些僵硬、麻木,緩緩起身,拄著竹杖,佝著老腰,往寢殿而去。
沒一會兒,從里邊傳來一陣激烈的動靜,砰砰直響,胡德不敢有絲毫怠慢,招呼著兩名內侍便往里察看。
動靜自然是劉皇帝搞出來,里邊,讓人目瞪口呆的是,老皇帝正在“發瘋”,舉著那根竹杖,對一張大銅鏡又敲又打,霹靂乓啷的。
只是,不論老皇帝怎么敲擊,除了產生一些噪音以及在鏡面上留下些印痕,再也不能傷及分毫了。如今大漢的制鏡工藝可是經過改良的,冶煉用料配方經過調整,比起前代的銅鏡要牢固耐用得多。
而給皇室使用的鏡子,除了美觀奢華之外,質地更是良好的。于是,老皇帝那“笨拙”的破壞,與銅鏡的“耐受”,便形成對比了,場面多少有些滑稽。
但胡德等人對此,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只有深深的惶恐,平日里深層的老皇帝已然夠嚇人了,如此暴躁失態,那豈不更是擦著便死?
許久,不知是老皇帝發泄完了,還是氣力耗盡了,動作逐漸慢了下來,丟掉竹杖,扶著那鏡框喘息不已。
到此時,胡德方才敢湊上前去,戰戰兢兢地勸道:“還請官家息怒!”
劉皇帝已然坐在了地上,毫無形象可言,抬頭瞥了胡德一眼,淡淡道:“扶朕起來坐下!”
“是!”胡德聞言是大松一口氣,應了聲,趕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之扶到邊上的軟榻。
緩緩坐下,劉皇帝駝著背,撐著雙膝,情緒平復幾許,偏過腦袋看著那面大銅鏡,嘴里喃喃道:“朕已經連一面鏡子都對付不了了.”
念及此,劉皇帝兩眼瞪得老大,血絲繃得明顯,指著鏡子顫聲道:“把此鏡給朕砸了,換了琉璃鏡的!”
見老皇帝那駭人的模樣,胡德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即安排人把銅鏡搬出去。當初,因為琉璃鏡把自己照得太清楚,一怒之下,讓人砸了,改換銅鏡。如今,兜了一圈子,又要換回來。嗯,方便老皇帝發泄破壞。
當然,真正的原因或許在于,當初的琉璃鏡照出的,只是老皇帝那張衰老而難看的面容,而如今老皇帝看到的,卻是他那顆自私而丑陋的內心……
胡德自然無從得知老皇帝的心里變化,他眼睛尖,注意到被丟在地上竹杖,經劉皇帝那么一番暴力動作,已然損壞了,上鑲之金銀、珍珠、瑪瑙也碎了一地.
“官家,此杖是否也處置了?讓少府另打造一根?”胡德小聲請示道。
“拿過來!”
將竹杖拾起,劉皇帝接過,輕輕地撫摸著損裂的杖身,老眼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輕聲道:“拿去,讓人修復好!”
“是!”
“你們都退下吧”
把人趕出去,沉默幾許,劉皇帝突然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倆耳光,那是真用力,打得啪啪作響,老臉都紅了。
此時此刻,劉皇帝竟有些恨自己,當然,恨的是他的行為,在他看來,他適才的“發狂”,只是一種無能狂怒的表現,越是暴躁,越顯心虛,越顯無能。
然而,若是什么也不做,一郁氣憋在胸中,又讓他難受至極,那是種幾乎窒息的感覺。越是如此,就越想發泄,動作越大,又越讓他憤恨、厭惡.
老皇帝的心理狀態,已然有些撕裂了,甚至有點扭曲,直面自己內心,深度地剖析自己,實在是一件大恐怖的事情 思緒混亂,劉皇帝忽然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迸露一抹駭人的殺氣,今日之事,傳將出去,還不知內外臣子會如何猜想?
胡德幾人,可把他適才的表現盡收眼底,要不要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