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京城權貴們的抵達入駐,原本還稍顯冷清的南灣湖的園林別墅區,立時便熱鬧起來,雖然免不了手忙腳亂,但人氣一下子充實了。
也就是貴人們都有仆侍隨行伺候,否則僅僅安置接待就能讓申州崩潰,申州這邊可沒有足夠的服務人員,不是缺人,而是缺少足夠的“業務素質”。
申州所造園院,都是獨棟宅邸,依湖畔而建,點綴十數里。雖不如白日的湖光山色那般多姿,但夜間密布的燈火,斑斕的色彩,依舊奪目。在東北灣角小竹園內的一所宅院,這是平安侯李煜的住所。
在此次南巡隨駕人員中,還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那就是乾祐時代掃平的那些割據政權降主,世事滄桑,幾十年下來,曾經的王霸基業早已煙消云散,那些帝啊王的,也基本消失在大漢官民的記憶之中。
而老皇帝把李煜、孟昶、劉鋹這些人都帶上,顯然不是對他們還存有什么忌憚,更大的可能,或許只是單純的耀武揚威的心理。
說起這些降主啊,在入漢的這些年,只要心態能放開,日子總歸不難熬的,甚至能活得很滋潤。三十余年間,南方那些割據君主,基本都得到一個善終,比如高保融、錢弘俶、陳洪進。
還有更進一步的,在大漢軍政壇都有一席之地,甚至擔任重要職事,比如原后蜀太子孟玄喆,比如周保權,如今已官至燕山南道布政副使,算是徹底融入了大漢。
當然,要論名氣,還得屬李煜,那一篇篇廣為流傳的詩篇,幾乎把他的名氣傳揚到整個大漢,這樣的影響,可比他當初那個“江南國主”的身份要大得多。
很多人都想象不到,詩詞中那個溫柔細膩、多愁善感的大才子,如今只是個大腹便便的糟老頭子了。
宅院臨水,院間就那么唯一一座涼亭,所幸地處夠高,可供欣賞夜景。李煜還是老樣子,一壺酒,一支筆,人生就能“精彩”。
涼亭內,李煜就那么挺著肚子,手執酒壺,默然而立。安置李煜的小院,位置雖然偏僻,但足夠安靜,夜風帶來湖水的涼意,魚蝦活躍的動靜也能感受到,東北方向,賢隱寺的鐘聲悠悠傳來,就切身感受,一切都是那么愜意而美好。
不過,此時此刻,李煜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沉凝,退去了平日里的漫不經心,也有近三十年,李煜沒有如此認真過了。
過去的三十年,作為降主,李煜的自由并沒有受大太多的限制,甚至還不斷在放開。但是,李煜還是有“覺悟”的,始終安分守己地待在京城,從不肯越雷池一步,朝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自己把自己拘在京邑之內。
因此,此番隨駕南巡,是李煜三十年來出門最遠的一次,同時也是最靠近南方,最靠近“故國”的一次。
過了申州,向東是光州,向南是蘄州,這些可都曾是南唐國土,被大漢硬生生奪取的江北十四州屬地。
對于一個“南唐人”,尤其是南唐曾經的統治者,提起江北十四州,那就心中無法言喻之痛。畢竟,淮南之戰,那是南唐衰落與滅亡之始,也是北漢朝廷徹底崛起的標志。
回頭來看,淮南之戰的歷史意義,用怎樣高的評價來肯定都不為過。僅僅通過戰爭本身,當時窮得叮當響的大漢朝廷就從南唐身上榨取了大量的財富與資源,而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兩淮州縣,都提供著朝廷兩成甚至更多的稅賦。
現在自然不比當初了,兩淮地區是災害不斷,但是,仍是大漢排得上號的道司行政區,僅僅淮鹽一項,就是天下巨利,給朝廷提供了大量財稅,旱澇保收那種。淮南,尤其是淮東地區,對朝廷的價值可想而知。
當然,李煜此時倒也不完全是故國情懷爆發,只是多少有些“近鄉情怯”的情緒在作用。畢竟,三十年不曾呼吸到南國的空氣,那些被封存的久遠記憶突然涌現出來,也有些不可遏止。
與劉鋹的沒心沒肺、樂不思粵不同,李煜終究是個感情豐富的才子,想法總是要更多更細膩些。此時,他便也少有地認真地思考這一路的見聞,那張早已與俊秀脫鉤的臉上,甚至露出了點嘲弄的表情,嘴角似揚非揚。
對于南唐之亡,李煜也曾撕心裂肺,痛定思痛,多年反省之后,方才真正得出了一個能夠自我接受的答案。既怪大漢強兇霸道,奪他李氏基業,也恨自己軟弱無能,連殉國都沒有勇氣。
搞政治,李煜當真不是一個材料,就連反思都只能停留于浮面,不過,有些淺層的東西,他倒也還是醒悟了。
至少,對于當年他們父子的貪圖享樂,不恤民生,是深感汗顏的,曾經那些風花雪月的日子,至今猶是刺痛他神經的回憶.
而他此時的嘲弄的對象,自然是那高高在上,滅其國祚的老皇帝了。一直以來,對于老皇帝,李煜并沒太深的恨意,或者說不敢恨,畢竟還想著茍且偷生。
在開寶盛世最昌榮那十年時間內,習慣了京城生活的李煜,甚至對老皇帝產生了深深的敬畏與崇拜,多少有些斯德哥爾摩癥的意思。
但是近些年,這種感情也逐漸發生變化了,雖然并不能接觸到大漢上層的一些機密事務,但哪怕只作為一個平民,結合他當年“一國之主”的眼界,他也能多少看出點問題來。
且不提那些朝廷大政、征伐滅國,也不說那些民生疾苦、黎庶之憂,就談個人享受、景物奇觀吧,這些方面,他李煜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當然,由于當年在位時間過短,國勢又長期處在飄搖不定,李煜作為國主并沒有太多的享受,至少沒有足夠的時間。但跟著他爹李璟,可是盡情地體會過南國宮室之華麗,享受之奢靡,這些都是亡國之因。
直到如今,到入住這小竹園,身臨南灣湖畔,李煜突然醒悟,今日老皇帝的作為,比起當年他父子在金陵的享樂,實在是不遑多讓。
只不過,老皇帝沒有沉湎于女色,不喜歡歌舞音律,也不愛詩詞文章。但是,他一搞,就能搞個大的,勞民傷財的事情,在老皇帝身上,也不少見了。飲宴聚會,他也同樣經常舉辦。
而在排場方面,他們父子就遠遠不如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一割據小王,哪里能和大一統的中國帝王相提并論。這兩萬多人的隨駕隊伍,權貴云集,仆侍影從,上萬的精銳將士護衛,這樣的場面,完全可以用鋪張好大來評價。
至于泰康宮,雖然還未曾目睹,但僅從過去的傳聞,以及這一路的見識,可足以想象那是怎樣一片豪華壯麗的宮室奇觀 攜兩萬隨從,用一月時間,走七百余里,南下巡游避暑,這樣的事情,他們父子可也沒做過。
這么一對比,李煜的兩只眼睛都紅了,那是興奮的,三十年了,他終于發現,老皇帝也不是那么神圣,不是那么賢明。他也會老,老了也會昏聵,好大喜功的自私模樣,比他們的驕奢淫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說來也有些滑稽,李煜竟然有種感悟得道的感覺,只覺一時天地澄凈,人間清醒,心胸都無限開闊起來。
情緒一上來,李煜忍不住對著亭外的湖灣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往嘴里灌酒,連道“痛快”。這樣的表現,隨行侍候的仆人倒是見怪不怪,只道主人又發臆癥,或者是隨駕大感榮幸,又或是詞興大發了.
仆人們還真就猜中了幾分,至少李煜此刻的詩興是上來了,腦子里文字自動排列,組合成一句句美妙詞句。不過,激動之余,大抵還保持著一絲清醒,生生把那臨湖吟唱的沖動給遏制住了。
畢竟,此時此刻李煜腦子里的詞句,可都是些犯忌諱的東西,比當年那首《虞美人》還要直白,情緒還要膨脹。
不可說,不可說,李煜忽然丟下酒壺,碎裂的聲音有些醒神,一副手癢的模樣,搓了搓手,李煜連笑容都收斂了。
默默地提醒著自己,要小心,不能大意,連笑容都不該有,至少不能這么笑。這么想著,李煜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目光也再度沉凝起來,但是,心胸之中那股快然之意又哪是一時半刻就能消退得了的。
只是片刻的功夫,李煜便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癢”得發抖,口也干,舌也燥。
“來人,給我上酒!”李煜忍不住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向外邊的仆役吩咐道:“今夜當暢飲一宿!”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何以助興,唯有杜康。
李煜酗酒的毛病,也是早就養成的,可說是無酒不歡,每日不喝上幾兩,就難受至極。此番隨駕南巡,妻子可以不帶,隨從寥寥三人,衣裳細軟也不需多,但酒水,足足帶了一車.
今夜乘興,還要喝好酒,是吳公劉暉曾經贈送他的御酒。李煜就那么一杯一杯地喝著,暢快的笑聲不時在亭間回蕩,直到人喝沒了 到死,李煜嘴角都是笑著的,那是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暢快的、放松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