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老皇帝來說,開寶二十九年剩下為數不多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高興的,大概得是雍王世子劉淳的歸來。自從劉昀、劉淳、郭良平等人率軍南下,正式武力攻伐南洋,已經過去快兩年的時間了。
數萬漢軍,跨越數千里海域遠征,注定要在中國戰爭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也當年為奪良平島而發動對三佛齊國的戰爭不同,不只是戰爭規模,更為重要的是戰爭目標,就是奔著滅諸夷邦國,正式在廣大南洋地區建立漢統。
這是老皇帝推動下,中國對南洋地區宣示主權的一次行動,傳統就從此根本性地建立起來,讓后人有充分的自信與底氣去宣揚“自古以來.”。
雖在數千里之外,老皇帝卻時不時地會過問起南洋戰事,他一個兒子可就折在南下途中,何況南洋攻略已經成為他的一個心結,也可以說是他對大漢帝國這幅藍圖最后一筆勾勒。
空間上的遙遠距離嚴重阻滯了信息的傳遞,過去兩年,基本要三個月才能收到南洋前線的匯報,而根據戰報來看,進展迅速。
就南洋那些個土著邦國,正面對敵,基本不可能是漢軍的對手,戰局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早在一年前,那些南洋國家基本都已經崩潰了,其脆弱的政權組織根本抗不住來自大漢海陸軍隊的強大壓力。
作為地方小強的三佛齊國,其對南北金洲的統治被徹底摧毀,連發家之地的舊港,也被郭良平端了,南洋遠征軍前營部署所在地。
南北金洲,指的是蘇門答臘與馬來半島,因為多產金礦,前往兩地淘金的漢民日益增多,漸漸地被淘金者稱呼為金洲。
三佛齊國的崩潰是可以想見的,畢竟是被大漢以大欺小、以強凌弱,過去二十年,唯一一次反抗也被打了個割地求和。
與其一同被攻滅的,還有東爪哇國,爪哇島上長期處于分裂的狀態,其政權組織比之三佛齊國還要原始、落后,最近幾十年倒是出了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英雄”的人物穆羅茶。
在穆羅茶的帶領下,東爪哇國發展的不錯,尤其是乘上了大漢海外拓殖的風,從漢商手中獲得了大量精良鐵器、布匹等物資,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快完成對爪哇島的統一。
原本,郭良平還打算搞一些花里胡哨的動作,挑動三佛齊與東爪哇兩國的紛爭,然后隔岸觀火、坐收漁利。沒想到的是,穆羅茶竟然不吃這一套,相反,還有聯合共抗大漢侵略的趨勢。
于是到了后邊,郭良平不得不放棄想當然,靠硬實力推平。先消滅三佛齊苦心經營的那點海軍,再奪取北金洲,然后開啟度海戰役,郭良平攻南金洲,劉淳略爪哇島,齊王劉昀則坐鎮良平島,為大軍后勤總調度。
到如今,夷國俱滅,漢軍的戰旗已然地插遍了三島之主要城鎮。然而,可以想見的是,僅僅靠幾萬遠征軍,要完全控制三島,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此,對于南洋遠征軍來說,攻滅三佛齊、東爪哇兩國,只是一個開始。更為困難的,還是如何在當地建立起一個政權組織,哪怕是最基礎的。
到目前為止,三島主要城鎮、港口仍處于遠征軍軍事管制之下,南洋的大漢商民也緊隨王師,成為粗糙軍管體系下從屬于遠征軍的基層治理組織,幾十年大漢商民在南洋的開拓成果也在這個過程中進一步落于實際。畢竟漢商漢民在南洋地區的地位,僅靠商品、貨物是建立不起來的,最終還得靠大漢的艦船與將士的刀槍。
老皇帝巡幸至廣州,又跟著廣南艦隊到海上跑了一圈,自然再度想起了南洋戰事,甚至于產生了一種疑慮,廣州府那場動亂,對南洋戰場會不會有不利影響,畢竟即便隔著幾千里遠,廣州仍然是遠征大軍最重要的后勤基地。
劉昌言的回答倒是稍安老皇帝之心,用他的話說,影響多少是會有的,但不大。遠征軍軍需供饋轉運,終究是一個獨立運作的系統,不是大食人如何如何能影響到的。相反,從大食人手中收繳的財產,還能彌補一部分廣南東道財政,當然比起廣州府在亂事中的重大損失,只是一筆短利.
而于老皇帝來說,得知對遠征軍影響不大,就是圣心大悅了,如此便好。至于劉淳的歸來,對南洋戰事述職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為雍王劉承勛奔喪!
距離雍王薨逝,已經快五個多月過去了,喪報傳至南洋時,劉淳還在率軍清剿爪哇國殘余勢力。噩耗一至,也顧不得那些余孽了,交托手中軍政事務后,即行返航歸國。
這么一番奔波下來,等重歸大陸之時,也已在深冬的尾巴。劉淳一行趕到青山港時,老皇帝仍在那里,等待著隨駕人員從廣州府趕來。
伯侄二人經年重逢,自有一番悲喜交集宣泄,關于雍王劉承勛的話題也足夠二人盡情傾吐哀傷。
在老皇帝這邊,看到劉淳腦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劉承勛的音容相貌,埋藏在心底的喪弟之痛也再次被翻出來。那等悲傷,近乎歇斯底里,還是陪同在側的劉文渙、劉文濟兄弟倆見勢不妙,連同劉淳一道勸說,方才使老皇帝慢慢平復下來。
有一說一,在對雍王劉承勛的感情上,老皇帝要比劉淳這個親兒子都深厚得多。
劉淳時年三十六歲,但走過的人生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都不在劉承勛身邊,空間上的距離難免對父子感情造成一定影響,因此,劉承勛之薨,劉淳固然哀傷難已,但更多是來自傳統孝道大義的道德約束。
雖然老皇帝近些年不斷暴露著他普通人性的一面,但終究還是個政治生物,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幾人勸慰下,迅速從對兄弟的追懷中擺脫出來,恢復了他平日的深沉嚴肅,過問起南洋遠征事宜。
劉淳也干練地將過去兩年南洋戰事情況匯報起來,很多東西在此前的戰報中都有提到,不過講得詳細了許多,還著重描述了一番南洋目前的形勢,以及遠征軍的管理問題。
老皇帝聽得很認真,表現得也很有耐心,一直到劉淳將打好的腹稿講完,方才伸手示意他喝杯熱茶,緊跟著發出一道深沉的感慨:“數千里遠渡重洋,攻伐異域,這兩年你們不易啊!”
劉淳聞言,當即道:“陛下,的確不易!然而,于遠征上下將士而言,卻是莫大的榮耀!試想,自三皇五帝以來,歷朝歷代,可有如我大漢這般,遠渡數千里,征討不臣,散播我大漢榮光。
南洋遠征,于私有錢貨之利,于公則為千秋之功,軍中將士上下,皆踴躍從征,銳意進取.”
劉淳這番話當然有恭維的嫌疑,老皇帝也是這般想的,然而注意到劉淳眉宇間流露出的興奮神采,卻也忍不住相信他是發乎于真心,怎么也有一半吧 “在不少臣民的眼中,朕發動南洋遠征,只是為一己之私欲,好大喜功罷了!”老皇帝哂笑一陣,然后看著劉淳,輕嘆著問道:“兩年遠征,難見家書,軍中士氣如何?”
聞問,劉淳沉吟少許,拱手應道:“自是不如兩年前,主要在于曠日持久,騷亂難已,時有土著余孽襲擾,使得將士不勝其煩。
所幸,輜需供給從無短缺,都部署又采取輪換駐守、抓大放小、分段進剿之策略,方有所緩解!”
“遠征以來,傷亡如何了?”
“臣返回之時,亡于南洋之將士,已有4972人,總傷亡約在9000上下”劉淳沉吟著應道。
聽到這個數據,老皇帝面色還算平靜,但還是悠悠然地嘆了口氣:“又是五千忠魂,埋骨他鄉啊!”
劉淳的語氣也不免沉重,緊跟著向老皇帝拜道:“稟陛下,臣此番歸國,還攜帶著犧牲將士之骨灰、遺物以及戰獲犒賞、撫恤,懇請陛下降詔褒獎,將撫恤金發放家屬!”
“這是應有之義,朕稍后便下詔!”老皇帝肯定地點點頭。
“臣代遠征將士,拜謝陛下!”劉淳拜謝道,面露少許的猶豫后又道:“陛下,這些將士都是為國死難,他們的撫恤必須完整、周全地交給父母妻兒!”
說完,劉淳便低下了頭,老皇帝則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淡定而堅決地表示道:“你的顧慮朕明白,倘若有人敢在此事上伸手,朕不只會砍來了他的手,還要滅了他的族!”
“多謝陛下!”劉淳再拜。
沖他擺擺手,老皇帝又道:“你雖然言辭輕松,但朕聽得出來,遠征殊為不易,還有什么需要朝廷支持的,盡管說!”
見老皇帝如此表態,劉淳也不客氣,立刻請求道:“陛下,遠征軍當下,最困難的還是兵力不足,南北金洲與爪哇島實在廣袤,在控制上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增兵不可行!”劉淳一張嘴,老皇帝就知道他的意圖了,果斷否決,不留一點余地,道:“當年劉旻也曾向朕討要兵馬,增強安西實力,朕同樣予以否決。
遠征南洋,是朕一力推動,朝中異議本就很大,雖然嘴上不敢過分,但心里怨朕勞民傷財、虛耗國力者不在少數。
事實上,就眼前來看,弊大于利,錢糧耗費無數,還影響了海外貿易收入。
南洋遠征軍規模雖不如西征一半,然所費錢糧,卻是一點少于安西所費。
繼續增兵,朝廷必然是群起反應,朕不在京內,有些人可是跳得歡樂。朕固然可以強行推動,但事情還得下面大臣去做,雖然朕打心里不愿服老,但也清楚,拂眾意而為之,已經不是朕這樣的老人家所能為之事了.”
不知覺間,老皇帝又將他那遲暮的心態表現出來了,看著若有所思的劉淳,老皇帝收斂著情緒,道:“兵力不足的問題,還得遠征軍自己想辦法,從南洋本地挖掘潛力!”
說著,老皇帝便給劉淳支招:“你們正在南洋執行的政策,可以更大膽些,不論是從南洋商民中征召,還是編練臣服之土著仆從,都是不錯的辦法,也是立足當地必為之事。
如三佛齊、爪哇國者,難道他們對當地就建立了強勢有效之統治?只怕不盡然,否則也不會如此輕易就為王師擊破,短期之內,他們的治理辦法,還是可以借用,何況,我們還有幾十萬南洋商民可以依仗。
海外畢竟不比國內,貪大求全實不可取,建立漢統、推行漢制,才是長久之計!”
“陛下所言甚是,南洋之事,也唯有如此來!”對老皇帝之言,劉淳表示認可的同時,又小心地提出:“只是,南洋將士,多離家日久,思親者甚,雖聽令堅持,但士氣依舊難免滑落。
臣想,增兵如不可取,是否可效仿安西之故事,逐步對遠征軍將士進行調換,從國內另外遣兵馬。”
聽到這個建議,老皇帝琢磨了下,微微頷首,道:“此議尚可,不過,具體如何調換,等你回洛陽吊祭你父之后,向太子提出來吧.”
劉淳心中微訝,但見老皇帝那平靜的表情,雖有疑慮,還是拱手道:“是!”
“還有其他請求嗎?”老皇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問道。
出乎其意料,劉淳搖了搖頭。
老皇帝不禁訝然:“如此遠征,軍需物資,后勤補充,難道就沒有問題?”
劉淳侃侃而談:“距離雖則遙遠,但海路暢通,海軍對南洋海域又擁有絕對掌控。
何況,跨海遠征,糧秣物資,盡可就地籌集,當地物產實在豐沛,將士們是餓不著的。
真正稀缺的,只有兵器、火藥、布匹、藥材等當地稀缺之物資,這些供給目前還是很有保證。
在攻滅二國的過程中,也有不少繳獲,得到大量金銀器物,大大彌補軍費”
聽其言,老皇帝笑了:“看來,遠征軍將士,還是賺到了啊!”
劉淳立即表示道:“此番隨臣回國,有十船戰獲先期隨行,準備覲獻給陛下!”
“朕就不要了,上繳國庫吧!”老皇帝大方地擺擺手,道:“正好堵住一些人的嘴!”
“遵命!”
短暫的沉吟后,老皇深吸一口氣,扭頭仔細打量著劉淳,表情頗為嚴肅地問道:“當初朕就有分封南洋之意,只是因為各種阻力,不得不擱置,讓你們攻伐南洋,也是做預備分封。
如今你自南洋歸,對那邊的情況可比朝中那些高坐空談之輩要深,以你之見,南洋分封,是否正當其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