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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完那些匯報之后,慕容德豐那張看起來苦大仇深的臉逐漸舒展了,十分恭敬地把密報呈回,道:“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一切盡在掌握,是臣多慮了!”
說完,慕容德豐就待在那兒不動了,也不作話,如此表現反而讓劉旸感到意外。小小地活動了下發酸的肩膀,劉旸主動問道:“對諸王會談,你有什么看法?”
事實上,諸王在太和樓內的聚會,并不算什么密會,至少沒有過于遮掩,除了排除閑雜人等之外,一切都大大方方的。
當然,這也并非一場普通的家族聚會,抱有明確的政治意圖,密報的內容也由此展開。而起因,則源自前不久尚書令呂端提出的一項議題,那便是鑒于目前國家財政拮據,暫緩朝廷對諸封國錢糧支援,同時停止諸國戰爭,逐步召還正在異域作戰的軍隊。
可以想見,此議一出,在大漢朝廷上層引發的轟動,在京的諸侯王們,更是炸了鍋,這就是赤裸裸地侵犯諸侯國們的利益。
對于呂端的提議,朝廷內部的反應,就和以往任何一次政治風波一般分為三類,支持、反對、中立。并且,支持者不少,反對者更強!
持前者意見的理由自然是老生常談,減輕朝廷負擔,減少國力損耗,將國家的治理重心轉移到帝國內部來,這一套政見,在世祖皇帝統治時期都不斷有人提出,何況在這新皇即位、百廢待興之際。
并且,前者獲得了大量庶族官僚的支持,以及一部分勛貴也在背后推波助瀾。這些人的出發點,當然不單是為國家大局計,甚至可以肯定地說他們別有機心,那便是撬動世祖皇帝時期的一些“不合理”的、限制乃至損害權貴們的政策。
比起一些小打小鬧,還不算成熟的封國政策,就是一個合適的攻擊點,也容易引起反響,畢竟大漢廟堂上的袞袞諸公對此有怨言、持疑議的不是一個兩個。
至于后者,不管是諸侯王們,還是一些固守先帝大政的權貴,其根本原因,還是為了維護自身利益。他們也是極具代表性的一干人,他們過去的榮華富貴以及到如今的權勢地位,都來源于世祖皇帝,基于這樣的立場,他們也會不論利弊、不顧大局、不講道理地維護先帝。
而大漢的諸侯王們,毫無疑問成為這場政爭中的主力,他們的實力、戰斗力也是極強的。過去的幾十年,劉旸太子之位坐得是穩如泰山,無人能真正挑戰撼動,但同樣的,諸王也在漫長的歲月里、在世祖皇帝的關照下,積累著強大的權勢與影響力。
尤其是雍、秦、晉、趙這四王,那是混合著皇室、外戚、勛貴、官僚的龐大軍政集團,可謂是盤根錯節,影響廣泛。
當這些人聯合起來,所形成的影響力,便是皇帝劉旸,也不得不慎重對待。太和樓之會,便是針對呂端“封國之議”的一場結盟、合流,其訴求也很明確,將那“數祖忘典”的亂政之議廢黜,同時嚴懲尚書令呂端,比如劉曙,就已經將呂端視作“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了.
此時,面對皇帝的詢問,慕容德豐還是琢磨了下,方才拱手拜道:“諸王反應激烈,態度強硬,卻是可以理解之事!畢竟,呂相公之議,是要斷了他們一大筆支援與朝廷政策之利!”
“這話說得毫無意義!”看著慕容德豐,劉旸當即道:“朕問你,對于諸王所求,該如何應對?”
聞言,慕容德豐不由抬看了看皇帝,對其問,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異樣,沉吟少許,方道:“以臣愚見,呂相公忠體國,擬議縱然不大合時宜,但其一片公心,直言進諫,卻值得滿朝大臣學習,實不便傷其憂國憂民之心。。
對于諸王,世祖皇帝已然給予足夠優渥的待遇,甚至不惜血本,損傷國力,已然到傷及人心民情的地步。
事實上,便是先帝也有所察覺,洞悉其弊,否則何來晚年那番更張抑止的調整政策。
如何做,先帝實則已然指明了方向,當從根本上減輕朝廷直負擔、國力之損耗。以陛下之睿智,想來也是心知肚明”
聽完慕容德豐的回答,劉旸沉默了下,道:“依你之意,是贊同呂端之主張?”
慕容德豐也再度斟酌少許,而后鄭重地說道:“于國于公,臣贊同呂相之議,然臣持異議者,乃是提舉主張的時機。世祖皇帝駕崩不遠,新舊交替,人心未定,諸王齊聚,提出此等針對封國之議,實在不合時宜。
而況,有些事情,可做而不可說,更不當冒冒然拿到廟堂之上廷議討論……”
隨著慕容德豐的闡述,劉旸那不動如山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變化,想了想,沉聲道:“其余封國暫且不提,就拿安東來說,你在遼東多年,難道不知安東前后吞噬了多少國家財稅、人丁,對遼東道政治民生又造成了多大損害,其中有不少事情,還是你匯報給朕的?
過去,你常勸朕對安東多添防備,怎么今日態度改變了?”
聞言,慕容德豐當即嚴肅應道:“陛下,臣之態度從未改變,對于沿邊諸國,必需予以一定約束控制。但臣反對的并非封國制度,而是諸王借封國之省便,亂朝廷之法,壞國家之度。臣在遼東這些年,對邊境犯罪各項嚴厲打擊,正基于此理念。
恕臣斗膽直言,世祖皇帝愛子過甚,在安東、安西等國的封建上過于放縱,對百年之后的構想也過于美好,得一時之安,卻埋禍于將來……”
此言落,劉旸頓時拍了御案下,眼神凌厲地注視著慕容德豐:“你還真是斗膽直言!”
見狀,慕容德豐趕忙起身拜道:“臣放肆妄言,請陛下治罪!”
場面安靜了下,劉旸終是擺擺手,然后輕嘆:“這番話,還是那股味兒,朕倒相信你態度未改!”
說著,劉旸嘴角露出了點笑容,淡淡地問道:“依理,你該支持呂端之議才是!”
迎著劉旸略帶好奇的目光,慕容德豐沉著地稟道:“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關于封國之問題,前后已延續十數年,完全可以擱置延后,從容處理,實無需急于一時!”
劉旸立刻問道:“以你之見,當務之急是什么?”
慕容德豐果斷道:“陛下初登大寶,當以和協群臣、穩固朝局、安定內外為要,而欲求穩定,必當延續先皇之政,如此方可獲得開寶老貴之擁護。至少,對于先皇帝駕崩前的一些政策安排,還是應道盡量完成,以免非議。
恕臣直言,世祖皇帝乃是千年一出的雄主,大漢臣民也有數十年在先皇的駕馭下生計活動,如今山崩地裂,天下劇變,陛下距離徹底地接過大漢社稷之萬鈞重擔,還有一段路要走,還需進行一番韜晦沉淀”
這樣一番話,外臣之中大抵也只有慕容德豐敢說且能說的了,而劉旸也陷入了一陣認真的思考。許久過后,劉旸抬頭,再度看向慕容德豐,語氣中竟帶著些悵然:“你之所以提起諸王之會,本意就是在提醒朕這一點吧!”
慕容德豐斟酌少許,拱手拜道:“諸王已然聯合,決議針對呂相!而呂相是陛下大典上欽封的宰相,眾臣之首,他若遭遇攻訐,不論能否承受住,對大漢朝局,對陛下威望,都無益處,還望陛下審慎待之,早作準備.”
“朕知道了!”又一陣焦人的沉默之后,劉旸沖慕容德豐道。
注意到皇帝神色之變化,慕容德豐心中也有底了,再度謙虛一揖。看著他,劉旸又提出一個問題:“日新,依你之見,安東王如何?”
劉旸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寬泛,若是不明上意,往往可能答非所問。只不過對慕容德豐來講,這并不是個難題,過去的二十年,君臣倆就安東問題進行過無數次的討論。
因此,只稍加思考,慕容德豐便以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答道:“回陛下,今日之安東王,遠遠無法與當年之秦王相比!”
聽其答,劉旸終于笑了笑,感慨著說道:“大哥之風采,就是朕也自嘆不如!或許正因如此,今日之安東王,卻覺朝廷欠了他一個‘秦王爵’.”
對此,慕容德豐一時間卻也不少說什么了。平心而論,就世祖皇帝晚年對諸侯王的操作結果來看,對安東確實不大公平,同時,當年主要就是東宮在推動收回秦王爵,站在太子的立場,怎么打壓當時的安東國都不為過。
只是,幾年下來,由于世祖皇帝的前后不一、想法多變,反倒讓新皇劉旸在此事上略顯尷尬。
“文淵那孩子,從來剛烈自得,自覺受了委屈,也難免抱怨!”見慕容德豐不作話,劉旸輕輕地舒了口氣,道。
慕容德豐卻搖搖頭,沉著地指出:“這世間,豈有只得好處,不受委屈的?這世間的好處,又豈是為一人所得的?朝廷對安東,早已是仁至義盡!”
有一說一,慕容德豐的“安東威脅論”在劉旸這里,幾乎已經成為他的一項政治理念與主張了。而每每看他義正辭嚴地大談特談,劉旸甚至能產生之中無奈的感覺。
“罷了!”劉旸揮揮手,改變話題,沖慕容德豐道:“日新,原本朕有意明日再召見你,不過既然趕上了,便提前通知你吧!朕意已決,將你調入中樞,任吏部尚書,同平章事!
不諱言地說,先帝晚年時期在吏政上是有失偏頗的,一方面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大行殺戮,一方面對某些人事又有意寬縱,不加制止,如此自我矛盾,導致吏治產生亂象。
皆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御極之始,總是要改變一些風氣的。朕用你為吏部尚書,拜相,便是要讓你,將大漢吏治之謬處匡正,重還朝廷一片清正。
勿負朕望!”
慕容德豐聞言微訝,對于調離遼東道,他還是有所預料的,一者他在遼東履任也夠久了,當年外放,也是身為太子的劉旸所采取的一種韜晦辦法。如今,劉旸登基了,自然要用一些心腹有為之臣。
另一方面則是,元夕之后,去歲進京奔喪的將帥、封疆們,不涉及職務變化的,也陸陸續續辭駕離京還任了,唯有他,特地被皇帝留在京中,一直沒個說法。
而對于劉旸的任命,慕容德豐自然是一萬個樂意,進入帝國權力中樞,這幾乎是每個大漢臣僚都夢寐以求的。別看慕容德豐已經成為一道主官,但在世祖皇帝時期,他距離政事堂還遠得很,然劉旸一朝登龍,擺在慕容德豐面前的層層階梯、重重阻隔,頃刻之間便成通途。
皇帝的目光中飽含信重,慕容德豐感之,深吸一口氣,也鄭重拜道:“承蒙陛下器重,委以天官之職,臣別無二話,唯有竭忠盡力,以報圣恩!”
“平身!”劉旸朝慕容德豐伸了伸手,語氣真誠地道:“你我君臣,心心相印,無需贅言!”
“多謝陛下信任!”
“還有一事!”劉旸沉吟下來,把玩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道:“遼東道乃是整個東北軍政穩定的支柱,布政司更是治安守牧重中之重,需以干才良臣鎮此要害,你離任后,何人繼之,可有想法?這也算是你上任吏部之后,第一樁要政!”
聞問,慕容德豐并沒有貿然開口舉薦,而是在短暫思考過后,謹慎道:“若陛下欲從遼東道司抬舉,臣或可建言一二,若陛下欲從天下賢才簡拔,那臣還需多方了解之后,再作權衡.”
“很好!”劉旸滿意地點點頭,似乎很認可慕容德豐這份謹慎,道:“封疆大吏幾乎掌握一道之生殺大權,權力很重,選賢舉能,必需綜合考量,慎之又慎,秉持此心,再加多方考察監督,及時指正,至少不會出大問題!”
“臣謹記陛下教誨”
慕容德豐離開垂拱殿時,天已然黑透了,輕快的腳步顯示著他不錯的心情,畢竟,從今而后,他便是大漢天官、政事堂宰相了。
至少在臣子之中,這算是“一步登天”式的躍升,畢竟他今年才四十五歲,上一個這般年紀就登堂拜相者,還是趙普、趙匡義,慕容德豐是有自得的理由的。
高興的同時,慕容德豐又心懷隱憂,對如今的朝局。可以預見的是,一場更大的風波正在積聚,那些諸侯王們已然蓄勢待發,接下來的大漢朝堂一點安寧都不會有,這是慕容德豐等臣僚不愿意看到的。
甚至于,因此對尚書令呂端產生怨氣,好端端的,捅那個簍子做什么,就是慕容德豐此前雖然嘴上理解,但心中還是很有芥蒂。
本質上而言,或許還是對呂端的不信任,他又不是趙普,沒有那等權勢與威望,憑什么敢自說自話,不打招呼,就在廷議上提出事關先帝、封國的重大議題,這甚至是違反政事堂組織原則的行為。
如果說此前慕容德豐還有所不解,畢竟呂端雖然小節有虧,但大事絕不糊涂,以他過往的表現,也不像是個能“沖鋒陷陣”的人.
當一個人的行為與他日常表現大相徑庭之時,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背后隱藏著什么內在因果。
經過傍晚這么一場面圣之后,慕容德豐暗暗地將之與皇帝劉旸的反應聯系到一起了 而垂拱殿中,在慕容德豐告退之后,皇帝劉旸獨處了好一會兒,眉頭緊鎖,思慮頗重。不像過去了,如今的劉旸并不是一個容易受影響的人,即便親近如慕容德豐,也是一般。
但慕容德豐今夜的提醒,仍舊讓他警醒了些,至少,他此前還真有些忽略,倘若諸王群起攻訐呂端這個大漢首相,對朝廷造成的影響,那至少會暴露出他這個新皇對大漢帝國掌控力不足的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