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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曲終人在

  臘月二十冉盛帶著獨臂荊奴沖風冒雪從遼西來到鄴城,拜見兄嫂,就在鄴城與兄嫂一家還有宗之一起守歲過新年,得知宗之和潤兒俱已訂婚、婚期在明年十月間,冉盛并未情緒激動,當年的純樸少年現在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堅忍武將,冉盛只是問王珣此人品貌如何,是潤兒良配否?得知王珣并無江左名門子弟服散縱酒的惡習,冉盛點點頭,說道:“到時我會備兩份厚禮,請阿兄、阿嫂回去時代我送上,就說高句麗人常有侵犯遼西之心,盛實不能久離職守,請丁少主母見諒。”

  陳操之知冉盛心事,若親眼看著潤兒出嫁只怕是心如刀割,所以也就未多說,那獨臂荊奴卻是有些著急,冉盛新年已經是二十四歲了,卻還是孤身一人,即便沒有合適的妻室,先納兩房妾侍生兒育女也好啊,荊奴請陳操之勸勸冉盛——

未等陳操之開口,冉盛笑道:“阿兄放心,我總不會孤獨終身的,怎么也要傳宗接代。”說罷便岔開話題,說及高句麗欲與幽州聯兵攻扶余的事,高句麗先藩屬于燕,有王子在鄴城為質,晉兵攻鄴時卻是高句麗質子為率先打開城門投降,所以說這些藩國都是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不值得信任,只可壓制,不能縱  陳操之知道冉盛很想對扶余動兵,因為扶余收容了慕容沖,但陳操之暫不想對扶余用兵,扶余是遣使表示稱藩于晉的,陳操之的目標是代國,鮮卑拓跋氏才是中原的威脅,必須予以沉重打擊,讓拓跋氏不敢南下,只有北上與丁零國爭地盤,丁零族與鮮卑拓跋爭斗,可保河北中原百年安寧,劉牢之現在正操練一萬重騎兵,另有新募的一萬五千步卒,待這些步騎形成強大戰斗力后就是越過長城向拓跋氏進攻的時機,不求滅代,要趕著拓跋氏向北逃跑——

  冉盛聽了陳操之的計劃,點頭道:“弟自然以阿兄馬是瞻。”

  寧康二年三月上旬,郗攜妻周馬頭來到鄴城,去年陳操之向朝廷舉薦郗為鄴郡太守,尚書令王彪之、中領軍謝安、中書令王坦之都不愿意郗再居權力中樞,便接受陳操之的舉薦,委任郗為鄴郡太守——

  陳操之率屬吏迎接郗,寒暄后便道:“嘉賓兄,你此番北上可不是優游無事做清官的,要與弟一道殫精竭慮干一番大事。”

  郗自入河北,即感氣象不同,陳操之治理的冀州有著勃勃生機,慨然道:“但憑子重吩咐,甘為前驅。”

  當夜,陳操之與郗抵足長談,陳操之把自己的設想一一道來,他要在冀州推行田賦改革,當年慕容評亂政,百姓為逃避重稅,紛紛逃離家園,淪為流民,或百室合戶、千丁共籍,而五年前的晉燕之戰,也讓河北喪失了大量勞力,以至于田園荒蕪,陳操之欲推行均田制,讓流民安定下來,開墾荒田,使其成為官府可以控制的人口,這樣可以遏制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讓農民擺拖世家豪強的控制,陳操之還要取消士族蔭戶制,自刺史以下,一律納稅,只有在役的兵戶免稅——

  郗對陳操之的田賦新政深感震驚,這要是在江東,勢必引起世家大族激烈的反對,陳操之將引火燒身,成眾矢之的,但陳操之所說的土地兼并的危害,以郗的識見,當然是知道這是很有道理的,陳操之這是為百年大計,與江東相比,在河北推行田賦新政阻力會得多,因為河北的世家大族與東晉皇室沒有什么聯系,無法向朝廷施加壓力來抗拒陳操之的新政,而且陳操之鎮守冀州近四年,深得民眾擁護,河北的豪強也無力與陳操之對抗,陳操之推行田賦新政是可行的——

  此后數日,陳操之與郗召集長史崔逞等一干文吏共議田賦新政,崔逞是清河大族,當然對新政表示不滿,陳操之便退讓一步,允許世家大族保留蔭戶,這些蔭戶可以不服徭役,但必須以錢帛代替——

  崔逞聯結盧氏、王氏、薛氏與陳操之幾番交鋒,察知陳操之態度堅決,終于無奈同意施行田賦新政,自寧康二年五月起實施,廣大民眾自然是歡欣鼓舞,因為與以前相比,這種田賦制農戶的負擔要輕一些,而對官府來說,納稅的編戶多了,雖然每戶稅賦略減,但總體賦稅收入卻是在增加,這增加的部分其實是豪族大戶忍痛讓出的利益,當然,陳操之對那些世家大族也妥為安撫,征辟其子弟為官,冀州新政得以順利進行,在均田制推行的同時,陳操之命各郡縣重新設立鄉正和里長,以便管轄在籍人口——

  也是這一年,不甘寂寞的苻堅開始西征,既然晉強大,秦暫時無力與晉爭霸中原,那么便向西北擴張,苻堅任命重臣呂婆樓之子呂光為驃騎將軍、都督西討諸軍事,領兵五萬征討西域諸國——

  王猛對此不以為然,西域諸國如龜茲、大宛對關隴并無威脅,勞師遠征即便獲勝,對秦國也無大利,王猛建議苻堅以匈奴劉衛辰為向導進攻代國,但苻堅不聽,認為應該留著代國共抗強晉——

  陳操之獲知氐秦西征,也是聽之任之,他的長遠戰略是,就算王猛病逝,只要氐秦不亂,他就不會進攻氐秦,畢竟苻堅用王猛之策,推行漢人制度,關中與中原禮制無異,所以沒有必要急著滅秦,有氐秦在,關隴諸胡與劉衛辰的匈奴基本安定,一旦氐秦被滅,諸胡四散,反而戰端頻起,邊境無寧日——

  春去秋來,金風颯颯,冀州新政頗見成效,郗的精明機智,崔逞等人不是對手,有郗相助,陳操之對冀州的控制得到了加強,八月下旬,陳操之攜妻兒還有宗之等人啟程南歸,宗之的親迎之期是十月初二,而陳操之也必須就冀州新政回朝廷述職——

  嬋誠然有宜子之相,七月初十又舉一男,陳操之大喜,為兒子取名鄴生,本來是要取名季直的,但謝道韞去年七月便有了身孕,五月初應以分娩,路途遠隔,尚不知母子平安否,杜子恭曾說謝道韞將育有一子二女,女為長,若謝道韞生的是兒子那就是鄴生的阿兄——

  陳操之這次回江東,命軍士解送八百萬錢、一萬匹絹、八萬斛麥作為冀州賦稅進獻給朝廷,以顯示冀州田賦新政的成果,希望爭取朝廷對他新政的支持。

九月二十七日,陳操之與侄兒陳宗之及家眷在京口登岸,晉陵內史刁彝前來迎接,當晚就在晉陵刁氏莊園歇息,次日一早啟程入京,宗之婚期已近,不能再耽擱,車隊出門不遠,卻見幾個莊客揪著一個少年人往這邊來,見到陳操之的車馬,那一伙莊客不敢沖撞,揪著那少年立在一邊,要等車隊過去后再  陳操之騎在馬上,見那少年晃動兩膀要掙拖,兩個反綁他雙臂的大漢差點擒他不住,這少年雖被反縛,卻無懼色,咬牙切齒,一臉憤恨——

  陳操之駐馬問:“這少年犯了何事?”

  為的莊客知陳操之是貴官,不敢怠慢,答道:“欠我家主人賭債三萬錢,卻不償還——”

  少年叫道:“我何時說過不還!”

  另一莊客冷笑道:“你一樵漁販履的窮子,三萬錢還到白頭也還不清!”

  少年怒道:“刁氏想霸占我的十畝好田,引誘我賭博——”

  便有莊客劈頭蓋臉揍那少年,一邊打一邊罵:“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陳操之喝道:“住手!”問那少年:“你姓甚名誰?”

  那少年額角滴血糊了右眼,卻不能伸手去抹,答道:“姓劉名裕,字寄奴。”

  陳操之墨眉一挑,心道:“劉裕劉寄奴,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便對那一伙刁氏莊客道:“將劉寄奴放了。”

  莊客卻不從命,為者躬身道:“好教貴客得知,這劉寄奴欠我莊上三萬錢,而且此人是個無賴潑貨,一放了他就逃得沒影了。”

  陳操之淡淡道:“三萬錢嗎,我代他償。”命黃統取兩斤金給那為莊客。

  那莊客捧著兩斤金不知所措,陳操之喝道:“還不放人!”

  那幾個莊客一驚,被那少年掙拖,少年拜倒在陳操之馬下,仰頭問:“敢問貴人尊姓大名?”

  陳操之道:“莫要多問,回去好生過日子,遠離賭博。”徑自策馬隨車隊緩緩而去。

  黃統回頭看,那少年已經大步往東而去,便對陳操之道:“陳刺史,這等賭徒何必費三萬錢贖他!”

  陳操之斜了黃統一眼,黃統自感多嘴,低頭噤聲。

  陳操之心道:“這個劉裕可是門閥政治的終結者啊,此人得志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手段果決而殘忍,劉裕也是以軍功晉升高位的,先是在鎮壓孫恩起義中嶄頭角,再是平定桓玄之亂立大功,掌握了北府的領導權,北伐后秦建功,便急著回江東篡位自立——但如今時事已非,不會有孫恩之亂,也就沒有桓玄的謀逆,劉裕難有憑軍功晉升的機會,我也絕不容他改朝換代。”

  至建康,方知謝道韞果然于五月十五生下一子,短短三月間,西樓陳氏添雙丁,家族興旺之象也。

  陳宗之與張氏女郎的婚禮雖不如當年陳操之雙娶陸、謝二女那般隆重,但也是建康一大喜事,陳宗之俊美不遜于其叔,那張氏女郎與顧愷之妻張彤云有幾分相似,有江南女子的秀麗,世家大族的教養,知書達禮,能詩善畫,婚后琴瑟甚偕。

  緊接著便是潤兒的婚禮,瑯琊王氏大肆鋪張,比宗之娶張氏女更為盛大,王珣現在已不是西府主簿,回建康任瑯琊王友,丁幼微從此長住建康,潤兒隔日便回秦淮河畔探望母親——

  皇帝司馬昱見冀州又進獻錢賦,甚悅,王彪之、王坦之雖覺陳操之在冀州施行的田賦新政有些躁進,但陳操之將冀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也未要求陳操之改弦易轍、收回新政,而且王彪之等人也明白朝廷鞭長莫及,難以完全控制陳操之——

  寧康四年四月,陳操之聯合并州桓石虔、幽州田洛,冀、幽、并三州步騎六萬征討代國,幽州田洛以冉盛為先鋒兵出涿郡(冉盛現在是田洛之婿),越長城襲取代郡和白登,并州桓石虔兵出雁門,取桑乾、馬邑,勢如破竹,長城以南盡為晉軍攻占,幽州、并州兩路大軍匯合一處進逼代國都城云中,六月初五,拓跋什翼犍命白部、獨孤部率眾八萬于晉軍激戰于盛樂宮西南的石子嶺,獨孤部敵不住晉軍的重裝騎兵的沖擊,大潰,白部亦隨之潰敗,拓跋什翼犍率眾逃到陰山以北,以為晉軍劫掠一番就會退回長城以南,豈料陳操之從此派重軍駐守云中,將并州防線推進到長城以北了,拓跋什翼犍不能歸漠南,只有向居于北海(即貝加爾湖)的丁零人爭奪牧場,互有勝負,從此僵此不下——

  陳操之向代國用兵之先,特意遣使知會苻堅,苻堅急召王猛、苻融諸人商議,有建議聯合代國抗晉的,也有要坐山觀虎斗的,王猛道:“陳操之伐代準備有年矣,我料拓跋什翼犍非其敵手,陛下還是靜觀其變吧。”

  待陳操之驅逐鮮卑拓跋出了漠南,關中震恐,苻堅再遣使來鄴城,探問消息,陳操之好言撫慰,說絕無用兵關隴之意——

  寧康五年春月,皇帝司馬昱自覺年老體衰,只怕命不長久,召陳操之回京欲托付后事,司馬昱對陳操之的信任猶勝過王坦之和謝安——

  陳操之接皇帝詔命,便與郗夫婦一道啟程南歸,郗近來也身體欠佳,不思飲食,要回江左養病,三月十九,陳操之、郗一行來到長江北岸的歷陽,因周馬頭之弟周琳在歷陽任縣令,一行人便往歷陽縣城去見周琳——

  暮春三月,歷陽道上,馬蹄驚起群鶯亂飛,此時是午后申時,斜陽正在,忽聽得遠處佛寺的鼓聲,郗忽道:“是了,這是烏江寺,子重,與我一道去烏江寺隨喜如何?”

  陳操之知道郗篤信佛法,當然奉陪。

  郗道:“烏江寺是一女尼修持的寺院,住持法號道容,皇帝亦極崇信,子重還記得太極殿鳥巢否,驅之不去,皇帝以為有祟,問于道容,道容法師請皇帝清齋七日、受持八戒,七日后殿上群鳥果然運窠飛去,再不復集。”

  陳操之一笑,心道:“竟有此事?太極殿不是已經拆毀了嗎?新殿三年前便已落成——”

  烏江寺是一座寺,寂靜荒僻,恍若廢寺,但進入寺門,卻是整潔干凈,老尼道容識得郗,引郗、陳二人入大殿參拜佛祖,陳操之見佛寺后院的幾株海棠清新可喜,便移步過去賞看,忽聽身后有人驚訝道:“陳操之——”

  誰人如此無禮,直呼他人之名?

  陳操之愕然回頭,卻見后殿廊下立著一個年輕女尼,雖未去,但卻是緇衣僧袍,再一細看,赫然是新安公主司馬道福!

  陳操之趨前驚問:“殿下何為至此?”

  司馬道福走下殿廊,來到陳操之面前,細細打量陳操之,言笑晏晏道:“我已出家為尼,法名就叫道福,你不知道嗎?”

  陳操之搖頭表示不知,他只聽說司馬道福與桓濟離婚了——

  司馬道福道:“我與桓仲道離婚了,我求父皇將我賜于你,父皇不允,除了你我也不想另嫁他人了,便隨了道容法師出家,在烏江寺修行,每日誦經之外,還要做些雜務,我倒是不怕寂寞,只是還是忘不了你——道容法師說,這是我的情孽,今世只怕不能解拖了,死后一靈不泯,還入輪回,下輩子要嫁給你才會拖此情孽——”

  海棠樹下的司馬道福說道:“陳操之,下輩子一定要娶我哦。”

  陳操之無言,心魂搖搖,仿佛寄魂靈隱寺長命燈之時:來生,來生,還有來生嗎?

  只聽司馬道福固執地說道:“下輩子我會早點遇到你,我絕不嫁他人,一定等著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一定纏著你娶我——”

完)(!)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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