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的山林之中,寒風陣陣,在一處人類肉眼難以察覺的角落中,某棵樹的樹干中忽然傳出了一聲悶哼。
一張人臉從樹干上浮現了出來。
“嘔……”吳仇哇的就是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熱血灑落在地,血液轉瞬變涼,清冷的月光悄然將血液染成了漆黑之色,吳仇踉踉蹌蹌從藏身的樹干中掙脫了出來,跪倒在地,他兩只手撐著身子,眼中呈現出了短暫的清明,而他口中卻是神經質的自言自語著:“他打的明明只是被我操控的傀儡,但為什么連我的真身也會感覺到疼痛……這、這到底是什么功夫?!”
少年貼身撞入傀儡懷中的畫面歷歷在目。
在那崩拳打出的貼身寸勁爆發之中,恍然間,吳仇似乎看到少年額頭上有什么東西顯現了出來,此時回想起少年爆發的貼身寸勁,吳仇心中后怕不已,全身早已被冷汗浸濕,而他本人更是在少年這一擊之后便受到了重創,難以再繼續維持本體這邊的遁術隱匿之法,被迫從遁術中跌落了出來。
不行。
不能失去吳騰騰的肉身。
必須搶在那具傀儡被對手徹底破壞之前恢復意識鏈接!
強忍著渾身一遍遍沖刷而來的刺骨寒意,吳仇的思想再次被癲狂與滔天恨意填滿,這個本已人到中年的男人,當他重新投入請仙儀式當中,便再也沒有了退路,腦海中只有陣陣沉淪在仙力中的刺骨深寒。
連著吐了幾口血之后,吳仇已然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他披頭散發,口中噴吐著腥臭的血沫子,繼續念誦起了請仙儀式的口訣。
“九幽玄冥,渡我真靈,魄歸故里,胎照七星……請漓!”
吳仇身上飄散出了淡淡的黑煙,在他雙眼微瞇之際,眼前視野頓時發生驟變,吳仇眼前的畫面再次轉換成了傀儡的視角,與此同時,他的思維也順勢進入了傀儡的身體,而就在吳仇與傀儡建立思維通道的瞬間,傀儡身上的劇痛當即就傳達到了吳仇腦海中。
那是無比真實的痛感。
即使是遙遠的距離都無法阻擋這疼痛跨越時空傳達到吳仇這里,在吳仇感受到劇痛的同時,他也看到了那個正在眼前對傀儡進行連招的少年,少年的出手太快了,哪怕以吳仇經過仙家加持過的神經反射速度,都難以跟得上少年出手的動作。
吳仇恢復了鏈接也沒用。
因為他連接上傀儡也只能繼續挨打。
“不對……”吳仇通過傀儡的視角忽然察覺到少年額頭上似乎有什么印記。
月光會讓血液變成漆黑之色,但這光芒卻讓少年額頭上的印記反而愈發鮮艷耀眼,吳仇終于看清楚了那印記是什么模樣,而當他看到這枚印跡之后,他再一次從癲狂中清醒了過來:“靈胎顯現,仙家下凡?!”
難怪這個少年擁有瞬息橫跨數十米的本事。
原來,原來對方竟然也精通敬仙之術!怪不得這個少年僅憑一身武藝就敢夜闖吳王村的后山,吳仇此刻堅信李良也是一名方士,并且孝敬的還是一位戰斗威能十分強盛的仙家,在吳仇看來,李良所施展的功夫,應該就是他所敬的仙家賦予他的能力,否則一介凡人又怎會有如此可怖的戰斗能力?
“噗——”吳仇通過傀儡和李良硬拼了一記,拼著被李良打碎肩關節的代價,強行與李良拉開了距離,他忍不住質問:“你拜的是哪路神仙?竟然還會愿意屈尊為你而下凡?”
李良微微一頓:“拜?”
看這具傀儡忌憚的眼神,想來已經從癲狂中清醒了過來,不過對方所說的“拜神仙”應該是誤會了什么,很有可能把自己誤會成了和他一樣的方士,對于方士來說,孝敬的神仙能稍微賞點仙力加持就已經是得天獨厚的恩賜了,至于傳說中的“下凡”,尋常的方士想都不敢想,包括吳仇在內,就算他把自己生命與靈魂全都獻給仙家,他孝敬的仙家都不一定會正眼瞧他一下。
然而這個少年居然能把仙家請下來附身到自己身上。
不會有錯的,少年額頭上顯化的靈胎就是仙家附身在他體內最好的證明,突然暴漲的戰力,如此超模的身手,也只有仙家下凡親自上場才能厲害到這種程度,眼見如此,吳仇再也不管其他,撲通一聲就朝著李良跪了下去:“賤民吳仇,拜見上仙!”
請仙下凡之后,方士的肉身便會被仙家附身,此時吳仇深信現在跟他對話的并不是之前那個少年,而是少年請下來的仙家,吳仇很清楚這次與仙家面對面的機會有多重要,而且他也明白自己對李良這一拜究竟意味著什么,但他已經不在乎后果了,現在,他只想要吳王村的所有人都去死。
“你是方士,你拜我,可知自己會有什么下場?”李良沉聲道。
方士與所敬的仙家命數相連,等同于是為了獲取仙家的加持,甘愿將信仰與命數奉獻給仙家,換取仙家垂青,如今吳仇這一拜,拜了個陌生的仙家,這可不只是對自己孝敬的仙家褻瀆之類問題了,而是背叛。
吳仇通過這具傀儡向李良行出五體投地之禮,卑微道:“賤民自知無顏拜見上仙,但有一事還請上仙明鑒!”
“……”李良沉吟了片刻:“講。”
“賤民原吳王村人士,于十一歲,親生母親乃是被村里人從外面拐來的女人,后來母親被父親殺害,送入了壇子,從此賤民改名吳仇,與生父勢不兩立,并于第二年逃出家鄉,逃出后,賤民曾發誓要為母親報仇雪恨,后來賤民在紅塵俗世中遇到如今的妻子,因妻子感化而逐漸淡忘仇恨,放下了母親殺身之仇,我本欲與妻子安穩共度余生,卻沒想到……”
吳仇和他老婆婚后生了個女兒。
本來這是個十分幸福平淡的家庭,丈夫安安穩穩的干活賺錢,老婆為了補貼點家用也找了份活干,在女兒降生之后,吳仇童年時期的仇恨隨著女兒的到來也就逐漸放下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老家的親戚居然找了過來。
親戚說吳仇他爹快不行了,希望在臨終前再看他一眼,然而吳仇即使放下了仇恨,也不可能原諒父親,自然是不肯隨親戚回村子,親戚眼看勸不動吳仇,于是就使出了村里代代相傳的傳統藝能,帶走了他才四五歲大的女兒。
等到吳仇找過去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的女兒已經被當做活祭,砍掉了手腳,塞進了壇子里。
“吳王村供奉著一位人面犬身的仙家,名為‘禍方’,每年中元節,村里便要向‘禍方’獻上一名人面犬身的童女,取悅仙家。”吳仇話語中散發著深寒徹骨的恨意:“當年我母親于心不忍,偷偷放走了一名拐來的童女,因此被我父親懷恨在心,將她殘忍殺害,我本以為我能逃離這不堪回首的過去,不曾想,我的孩子也遭了毒手,沒能挺過改造的環節,斃命于壇中。”
“賤民與吳王村有血海深仇,若仙家愿為賤民報仇雪恨,賤民此生當牛做馬,奉上仙牌位,日夜焚香禮祭,直至此身消亡!”
“懇請上仙垂青!”
這可能是吳仇一生中僅有直面仙家的機會了。
比起虛無縹緲而又不可名狀的“漓”,顯然還是眼前這個附身于少年身上的“仙家”更為真實,畢竟這是吳仇親眼見到的仙家,別說什么原則與尊嚴,只要這位仙家能為他報仇,他可以為了仙家去做任何事。
吳仇五體投地趴在地上。
他不敢抬頭,不敢直視仙家,唯恐冒犯了仙家的威嚴,只得用額頭貼著冰冷的地面,用最真摯最虔誠的姿勢表達著自己的卑微,默默等待著仙家的發落,而李良看著他這副姿態,心中卻是回味著他之前講到過的名字——禍方。
“這群白癡真的是什么都敢拜啊……”李良終于知道那種隱隱威脅到自己的第六感預警是什么了。
地球上的神話故事體系中并沒有關于“禍方”這個名字的記錄,也就是說,這個“禍方”很有可能是域外的神話生物,李良服氣了,人蠢起來的時候真的是什么蠢事都干得出來,連地外文明的神話生物都敢拜,要是這些人拜了個假的那還好說,如果拜的是個真的,那可就不是死幾個人就能收場的了。
“你拜的仙家叫什么名字?”
“啟稟上仙,賤民所拜仙家名為‘漓’,如若上仙感興趣,賤民可為上仙抄錄一份‘漓’的請仙頌令。”吳仇在跪拜李良的過程中,那原本正在侵蝕他的仙力不知怎的就安靜了下去,甚至就連他當面拜另一個仙家,把“漓”的底子賣了個干干凈凈,“漓”的仙力都沒有再產生過波動,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漓”已經被少年身上的仙家嚇破膽了一樣,以至于對他這個叛徒都不敢處理了,灰溜溜撤回了仙力。
至于地上趴著的這具傀儡。
沒有“漓”的仙力加持,本就被李良一腳踢碎了下半身的黝黑青年,身體出現了崩潰的征兆,那異化出來類似于蛇軀的血肉開始加快干癟了下去,李良沉思了片刻,旋即對這具傀儡問道:“你真身藏在什么地方?”
“稟上仙,上仙請在此地稍作等待,賤民這就來覲見上仙。”黝黑青年說罷,他兩眼一翻就死了。
大約二十來分鐘左右,一個單薄的身影悄然靠近了這里,正是吳仇的本尊,然而當他以真身親臨回到現場時,卻是又看到李良和那些被深度改造后的大狗打在了一起,吳仇怔了怔,心下立刻暗道不好:“壞了,忘了在傀儡臨死前喝退這些大狗!”
后山的大狗只認吳王村宗家人,像吳仇這樣的外親族人同樣在大狗攻擊范圍之內,不過他這些年攻讀的奇門遁甲之術也不是白學的,只見吳仇強撐著身體加快了腳步,趁著大狗們都被李良吸引住的時刻,他快速來到了黝黑青年的半截尸體旁,提起背在身后的工具包,從里面翻找出了一排銀針。
吳仇以針數接連刺入傀儡的三焦經絡與少陰經。
本已死去的尸體當即睜開了眼睛。
“……咳。”吳仇清了清嗓子,并開始嘗試調整聲線:“哦,啊啊哦咳!狗……狗崽子們!”
吳仇提起了尸體,并用聲線模仿出了死者生前說話的音調,他突然一嗓子喊出,頓時令全場正在圍攻李良的大狗紛紛停了下來,一時間,齊刷刷兇殘的目光朝著吳仇看了過去,原本這些大狗正要沖這個跳出來的入侵者發動進攻,可就在大狗們看到吳仇手里提著的尸體時,它們不約而同的站住了。
尸體睜開了眼睛正在盯著它們。
吳仇捏住其中一根銀針微微的波動,操控尸體轉動眼珠掃視了一圈全場大狗,然后吳仇又換手捏住另一根銀針,刺激尸體神經反射,使其在大狗們的注視中張開了嘴,隨后吳仇通過腹語再次模仿出了死者的聲線:“還愣著干什么?都給我滾!太陽升起之前不許出來!”
“嗚嗚嗚嗚——”大狗們發出了威脅性的低吼。
人,確實是宗家人,盡管只剩下了半個。
聲音,確實是宗家人的聲音,雖然說話的表情有點僵硬。
大狗們雖然恨不得第一個咬死宗家人,但是這么多年來根深蒂固的馴化已經形成了它們的本能,最終,大狗們只得不甘的慢慢退去,隱入了深邃幽暗的山林之中,直到大狗遠去,吳仇才終于松下來一口氣。
“漓”已經被上仙嚇破了膽,棄他而去了,如果那些大狗真的不識好歹朝他撲過來,即使吳仇不死也得付出慘痛的代價,幸好大狗還算服從宗家人的命令,只要符合大狗馴化聽令的條件,即使是他這個外親族人也能借用宗家人的尸體命令大狗。
見到李良的視線投了過來,吳仇趕緊扔掉尸體,再次以五體投地大禮沖李良拜了下去:“賤民來遲,讓這群可悲的畜生冒犯了上仙,請上仙贖罪。”
“這就是你的真身?”李良仔細了吳仇兩眼。
這個吳仇,跟他想象中的有點不太一樣。
如果這個男人不主動說出來,誰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男人,竟然會是一名擅長奇門遁甲之術與敬仙之術的方士。
樸素的棕黃格子短袖,下身穿著一條臟兮兮的運動褲,身后還背著一個印有“松下電器”logo的工具包,這個男人雖然才三十出頭,卻給人一種超過了四十多歲的滄桑感,他的渾身氣質面貌給人一種邋里邋遢的感覺,但他雙眼卻很有神,眼中有著無比堅定的執念,或許這些年來生活將他磨礪成了苦中作樂的樸實百姓,但是刻骨銘心的仇恨卻把他深埋的恨意重新點燃。
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