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何清影再打開電腦,卻發現已被兒子格式化了,所有內容煙消云散。
這年秋天,司望的爺爺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醫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個保守的人,堅持要把爺爺的遺體從醫院接回來,在家中靈堂安放幾天。爺爺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幫他換上一身壽衣。全家人擠在狹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設置遺像、鮮花與香爐。
何清影請假守在靈堂,兒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與親戚們輪換著休息,有段時間只有他們母子二人,凌晨兩點看著死去的老人。她不讓兒子靠近尸體,擔心放在家里會變質發臭。但司望總是盯著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體上的蒼蠅,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為失蹤的司明遠還會回來,作為家族長子來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爺子送進殯儀館,塞進火化爐,他仍未出現過。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臨終前躺在床上,小叔與小姑們很少管她,倒是作為兒媳婦的她,經常前去照顧,給她洗澡擦身體換衣服。操辦后事的過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親戚都很討厭她,不時在旁邊冷言冷語。司望胳膊上的黑紗綴著紅布,面對無數異樣與懷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聲:“你們有沒有良心?”
整個追悼會安靜了下來……
角落里傳出不知誰的聲音:“唉,明遠還活著嗎?”
從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兒子也不跟他們來往了。
這年秋天,司望開始變了。
家里沒有熱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帶兒子去單位洗的。當她走出單位浴室,頭發還沒干透,自然披到兩肩,透著讓男人無法抗拒的誘惑。有個中年男人向她投來邪惡目光,司望惡狠狠盯著那家伙,他尷尬地說:“小何,這是你兒子?”
“是啊,局長。”何清影勉強擠出笑容,拉著司望的袖管,“望兒,干嗎這樣盯著人家,這是我們郵政支局的局長,快點叫伯伯!”
司望固執地搖頭:“先讓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兒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爭論,低頭嘆氣,收拾臉盆里的毛巾與洗發水。
他不準任何人靠近媽媽。
十一長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郵局值班。有天晚上,新來的支局長讓她留下來,帶去餐廳吃飯,強迫給她灌酒。他說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難,丈夫失蹤生死不明,一個人帶著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貸債主找上門來。局長準備升她為柜臺組長,這樣收入能提高一倍,說不定就有還債的希望。他稱贊何清影的美貌,這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著不敢拒絕,直到喝得暈頭轉向,而他說要去賓館休息。何清影站起來要走,卻被強行拉住……
子夜時分,她才回到家里,頭發凌亂不堪,衣領上沾著濃郁的酒氣,嘴唇青紫,臉色蒼白得嚇人。兒子還沒睡覺,一直焦慮地等待媽媽回家,立即扶著她躺下,倒來一杯熱水:“媽媽,你怎么了?”
“望兒,我沒事,早點睡覺吧。”
司望給媽媽蓋上厚厚的被子,剛要關掉臥室的臺燈,卻發現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個混蛋嗎?”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話還沒說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著的淚水。
“媽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緊緊抱著媽媽,幾乎要把兩個人的骨頭壓碎,直到她喘不過氣地說:“望兒,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我沒有……望兒……我沒有……”
司望親吻她的前額:“媽媽,你放心吧,不管發生什么事,望兒一定會掙錢養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發高燒躺在床上,后來才知道這天出了大事。
還是同事們告訴她的——司望沖到媽媽上班的郵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瑣的支局長,九歲男孩不知哪來的血氣,直接從柜臺邊抄起一個算盤,對準那家伙頭上扔過去……
他的腦袋開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憤怒地責罵兒子,又拿起掃帚重重揍了他一頓,最后卻把他抱在懷中親吻:“望兒,媽媽知道你最愛我了!謝謝你!但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郵局上班了,被迫遞交辭職報告,砸掉了十幾年的鐵飯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來地敲響房門,從此奪走了她的望兒。
平安夜。
何清影在這棟大房子前,癡癡地站了三小時,雙腿麻木了好幾次,臉頰快被凍僵了。
二樓有道窗簾突然拉開,兒子尚未發育的臉,像幽靈反射著燈光,誰看到都會不寒而栗。
她倉皇躲進樹叢,像女鬼隱入墳墓般逃跑了。
1995年,申明與谷秋莎的結婚新房剛裝修好,試用新買的熱水器,兩個人擠在大號浴缸里,給彼此的臉上涂上泡沫,看著蒸汽繚繞氤氳地升起,真想永遠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說什么是絕望?”
“絕望?”她摸著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熱水浸得軟軟的,“干嗎問這個?親愛的,你的未來充滿希望。”
“昨晚做了個噩夢,好像不是什么好兆頭。”
“申明,最絕望的莫過于失去最珍愛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個月后,申明被殺。
什么是絕望?
其實,谷秋莎從來都沒有答案。
幾個月前,望兒剛來她家的時候,她好幾次親手給這男孩洗過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讓一個小孩子游泳的泡沫與熱水中,谷秋莎發現他的背后有塊淺紅色的傷疤。她用浴球仔細地清洗著,才確認這并不是傷疤,而是生下來就有的胎記,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這塊胎記形狀也很奇怪,是一道長約兩厘米的直線,細細的真像是刀傷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臟。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傳說——人身上的胎記是前世被殺害時留下的傷口。
自己的心臟也絞痛起來,疼得她咬緊牙關幾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兒,撫摸著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上,傾聽男孩胸腔里頭快速的心跳。
“媽媽,你怎么了?”
泡在熱水里放松的望兒,疑惑地看著滿臉泡沫的她,谷秋莎卻死死地摟著他說:“親愛的,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半邊身體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陣恍惚,泛起十年前繚繞的蒸汽——在谷秋莎與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兩個人被熱水泡得發紅的身體。
2006年,1月。
那是個寒風刺骨的清晨,望兒清晨六點就起床了,打開客廳里的家庭影院系統,播放一張正版CD。隨著幽暗深沉的前奏開始,整棟別墅響徹一組交響樂,如黑暗水流洶涌迂回,大提琴聲部模仿孤舟劃船的動作,循環往復如同迷宮,艱難靠近一座蕭瑟突兀的小島,瀕死體驗般浮現……
谷秋莎被這聲音吵醒,披著睡袍驚慌下樓,才發現望兒獨自坐在客廳,目光陰郁地看著電視機,屏幕閃爍一片雪花,很快變成五張油畫滾動播放。
每個畫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圍的孤島,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讓人絕望的鐵灰色天空下,一葉小舟正接近島嶼,船頭獨立一個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兒!”她幾乎尖叫起來,撲到男孩面前,晃著他瘦弱的肩膀,“你在聽什么?”
“死之島。”
“一大清早的,你瘋了嗎?”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嗎?”
男孩茫然地搖頭,而她撲到音響跟前想要關掉,卻不知遙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連總電源都找不到了,交響樂依舊響徹這間大屋,如尖刀不斷刺入耳膜。
“船上這個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