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是他殺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誰殺了我?”
他使勁抓了抓頭發,自言自語:“暈,我是不是在做夢?怎么會碰到申老師的鬼魂呢?”
“就當是個夢吧。”
馬力一把推開司望,從沙發上跳起來,打開窗戶,看著平安夜的絢爛江景。他摸出包香煙,一點煙火在嘴邊亮起,藍色煙霧迅速被冷風卷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癥吧?還是妄想有一個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訴你,你剛才說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來的,根本就沒有的事!沒有張鳴松,沒有柳曼,更沒有歐陽小枝!”
他恢復了冷漠的臉,煙頭轉眼就要燒完,直接從二十樓窗戶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我是申明,如果我還活著,今年四十一歲。”
“太冷了!”
馬力的嘴唇又發紫了,隨手把窗戶關緊。
“你說歐陽小枝是我幻想出來的?我現在每天都能見到她,若你愿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話。”
“不,我永遠都不想回去!”
“歐陽小枝,現在是我的高一語文老師。”
“她怎么會當老師?為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剛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馬力隨即改了口風,“不知道你自稱申明?”
“我還沒有說……也許很快就會告訴她。”
司望在客廳里走了幾步,看到一套豪華的家庭影院系統,還有個漂亮的CD夾,限量版《霸王別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還在看這個?”
“哦……早上剛拿出來的,本想晚上無聊時看看。”
馬力記得1994年,學校組織大家去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出來后申老師還掉了眼淚。
“我還想看一遍。”
感覺這話像是撒嬌,他順從地拿出光碟,放進DVD機器播放。兩個人坐在沙發前,關了燈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現了體育館,霸王同虞姬著妝攜手而入……
160分鐘后,馬力送他下了電梯,直達B2層的車庫,還是那輛黑色的保時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經過蘇州河上的武寧路橋,司望突然喊道:“停車!”
“這里不能停!”
“停!”
馬力是最聽老師話的,踩了剎車停在橋欄邊。
“謝謝。”司望打開車門跳下來,揮揮手,“再見!”
“你沒事吧?”
他放下車窗問,少年在橋燈下笑道:“放心!我不會跳河的!你快點回去吧。”
黑夜里的保時捷卡宴遠去,橋上只剩飛馳而過的車流,再沒有半個人影時,司望趴在冰冷的欄桿上,看著靜水深流的蘇州河,聲嘶力竭地狂吼起來……
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是幽靈偵探。”
“好吧,現在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不要再看柯南了!”
“葉蕭警官,我沒跟你開玩笑。”
“天黑了,你該早點回家,不然你媽媽又要打我電話了。”他正看著衛生間的鏡子,用電動剃須刀刮胡子,“司望同學。”
鏡中也能看到另一張臉,過完十六歲生日不久的臉,已到花開堪折的年齡,眉目里射出桀驁而冷靜的光,幾年后將比葉蕭更帥那么一點點。
“我是申明。”
這短短四個字,以成年人的口氣說出,音色依然少年,卻藏著死去十六年的怨念。
葉蕭關掉剃須刀,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半邊胡子拉碴,通過鏡子看著他的臉。
只停頓幾秒,噪音再度響起,他加快了剃須速度,卻用眼角余光瞄著。
“感謝你向警方報料,終于知道個驚天大秘密了!”
葉蕭住在一棟高樓的28層,正對徹夜通明的未來夢大廈。窗邊有把帶有瞄準具的軍用狙擊步槍,司望好奇地拿起來摸了摸,被他一把抓回去:“小心!這可是真家伙!”
“你想要刺殺誰?”
對面未來夢大廈頂樓的窗戶,有幾扇正亮著燈光,真是絕佳的狙擊位置。
他把步槍收進櫥柜,嚴厲地告誡:“不準告訴任何人,否則的話——”
“我會保守秘密的。”司望大膽地跟警察討價還價,“前提是你要相信我說的一切!”
葉蕭是個單身漢,住在一室一廳的高層公寓,收拾得比黃海警官整潔些,但也有不少泡面與垃圾食品。家里絲毫沒有煙味,酒與咖啡都沒看到,是個煙酒不沾的禁欲主義者。
“1995年,申明死后,他的幽靈還沒消散,在這座城市飄蕩了十六年,隱藏在一個叫司望的男孩身上。”
“突然襲擊跑到我家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既然,這個秘密已經保守了那么多年,為什么無緣無故要告訴我呢?”
“我怕我活不到十八歲那年。”
“有人在威脅你?”葉蕭看了看門上的貓眼,“我會保護你的。”
“不,最近我總是做噩夢,夢到自己死了——不是遭人用刀割斷喉嚨,就是過馬路時被卡車撞飛,或是從樓頂失足墜落……”
“你害怕自己一旦死了,這個秘密就會永遠埋在地下,你也沒機會為自己報仇了?”
“葉蕭,你好聰明啊。”
“小小年紀,少拍馬屁!若你真是1995年死去的申明的幽靈,為什么不直接去把殺人兇手干掉呢?”
司望苦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兇手從背后刺死了我,我沒有看到對方的臉。”
“我會抓住他的。”
“有線索了嗎?那個開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只有我能幫助你破案!因為,我是申明,我是1995年的第二個受害者,我能說出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十六年來,從我作為司望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發誓要找到兇手,這些年我跟著黃海警官一起調查,我比你更有資格偵查此案!”
“好吧,那你同時也是殺人犯,是你殺了教導主任嚴厲,不是嗎?”
這個反問讓司望微微一顫,表情變得很可怕,似乎回到殺人現場:“是的。”
“有時候,我也會懷疑,你心里會不會藏著另一個人,因為在你的眼神里,我會看到成年人的影子,經歷過難以想象的痛苦——只有我才會理解你,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猜你承受過失去最親愛的人的痛苦。”
“痛徹心扉。”
“葉蕭,可你沒有嘗過自己被殺的痛苦,那與肉體上的痛苦無關,而是在死后變成另一個人,告別身邊的所有人,要從嬰兒開始重新長大,原來活過的二十多年全都白費了!”
“雖然,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但你可以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無論是真實的,還是你妄想出來的。說吧,幽靈偵探。”
“十六年來,你們有個最大的疑問,1995年6月19日,申明為什么好端端地要跑去魔女區送死?”
“不錯,弄清楚這個原因,或許就離破案近了一大步。”
“但這是一個秘密。”
聽到這樣的答案,葉蕭失望地搖頭,把房門打開:“你可以回家了。”
“等一下,還有個問題,關于張鳴松。”
“其實,我早就跟張鳴松談過了,他說當年黃海跟他談過無數次,有幾次還把他帶到公安局,是教育局的領導把他保出來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殺人狂?我也無法判斷。”
“去他家搜查一下不就行了?”
“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要申請搜查令談何容易?尤其是這種有頭有臉的人物。”葉蕭腦中的邏輯非常清晰,馬上把思路拉回來,“跑題了!你所有的話都無法證明,還是在妄想,司望同學。”
“要是不相信我的話,你一定會后悔的。”
葉蕭卻想到了申援朝,還是再給他最后一個機會吧:“說說申明的親生父親申援朝吧,如果你還有記憶的話。”
“我是申援朝的私生子,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當我還活著的時候,他總是提心吊膽,生怕這秘密被人發現。但他并非冷血無情之人,每個月都會資助給我生活費。當我還住在地下室里,他經常送些書給我,從連環畫到世界名著。印象最深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年輕時珍藏的硬殼精裝書,封面是彩色版畫式的保爾·柯察金,騎在馬上戴著紅軍尖帽子,眉目剛毅眺望遠方。這本書我看了至少十遍,封面幾乎磨爛了,奧斯特洛夫斯基念得滾瓜爛熟,仍記得攻打彼得留拉的紅軍隊伍里出現過的中國戰士,我用紅色墨水寫在扉頁上那段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
“我見過這本書,在申援朝的家里,放在他的書架上——他說是在申明死后,從南明高中的寢室里拿回來的。”
“真好啊!他居然都還給我留著!”
葉蕭仔細觀察少年的臉,完全是中年男人的表情,若這還是假的,那么真是影帝了。
忽然,他拿出紙與筆說:“你能重新寫一遍嗎?”
司望惶恐地點頭,抓過紙筆,用申明的筆跡寫下——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
這是他唯一能證明自己的印記。
葉蕭看他寫完這段文字,輕嘆道:“保爾·柯察金……我也背過這段話,在十六歲那年。”
“為什么會變成警察?”
“命運。”
“就像我死后變成司望那樣?”
“大概是的吧。”
“你認可我是申明的幽靈了?”
葉蕭搖搖頭說:“世界上沒有鬼,但我可以幫助你,你也必須要幫助我。”
貳零壹貳。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曠日持久,誰都知道里頭的貓膩,學生與老師們怨聲載道。歐陽小枝坐地鐵去上課,出了車站眼看又快遲到,有人搶在前頭坐進一輛黑車,她沖過去揮手說:“等等我!”
車門打開,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南明中學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進來,尷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學,真不好意思!”
黑車開過幾乎結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雙手,少年對前面的司機說:“能不能開下空調?”
“才幾分鐘的路啊?空調還沒熱起來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臉色更顯蒼白,口中熱氣呵到他身上,還有她頭發里的香味,“謝謝你!”
下車時小枝在他耳邊說:“遲到不是件好事,可別告訴其他同學哦!”
安老師正在學校門口等她,這位政治老師還沒結婚,長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聲:“小枝。”
這樣稱呼讓她很不好意思,別人無論老師同學,都管她叫歐陽老師,似乎“小枝”這兩個字,是埋葬在高中時代的專屬名詞。
“早上好,安老師。”
“你吃早飯了嗎?”
原來,他已準備好了早點心。
“哎呀,謝謝你啊,還真是有點餓了。”
她接過安老師的早點心,兩人并肩走進校門,而司望站在外面吹著零攝氏度以下的冷風。
小枝回頭大聲說:“司望同學,快進來,別上課遲到了!”
安老師喜歡歐陽小枝,差不多整個學校都知道,男老師們自然嫉妒,女老師們卻表達了祝福,畢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輕,實際上三十五歲的大齡剩女,要找歸宿很難。他的家庭條件也不錯,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級小區,據說跟校長有親戚關系。
第一節就是政治課,安老師發現司望開小差,突然叫他起來回答問題。同學們正準備看他笑話,沒想到司望的回答異乎尋常的流利,準確地說出馬克思與黑格爾的異同,又連帶講了斯賓諾沙的一元論與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題。安老師目瞪口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陰陽怪氣地說:“司望同學,你很愛看課外書嘛。”
下午,盡管期末考試將近,南明中學的文學社照常活動,歐陽小枝是指導老師。
1995年,文學社的指導老師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詩詞鑒賞書,說知道她很喜歡易安詞,便買了這本精裝書送給她——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禮物。
“司望同學,你在走神嗎?別緊張,我們是文學社,又不是上課。聽同學們說,你能背誦很多古典詩詞,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司望沒半點停頓,直接背了這首《臨江仙》,同學們驚訝得交頭接耳。
“好……”小枝下意識地翻了翻書本,她也背不全這首詞,直覺地點頭稱贊,“好厲害!”
文學社活動結束后,司望剛躥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聲:“司望同學,等等我。”
小枝跟著他走入操場,地上結了厚厚的霜,四下沒有人影。他在女老師面前無話可說,低頭一個勁地趕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聲:“你要去哪里?”
停下腳步,已是操場的角落,那排曾經開滿薔薇的花墻,早已蕭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個奇怪的學生。”
無論老師還是同學都這么說。高一上半學期快過去了,他還是跟同學們格格不入,與同寢室的都沒話說。據說有女生給他發過短信,邀請周末出去看電影,但他從不回復。
“請回答我幾個問題——你的爸爸是什么職業?”
“他?只是個普通人,沒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媽媽呢?”
“開了家小書店。”
“怪不得,你從小就看了許多書吧。”
“是那種很小的書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對面,賣漫客、最、教輔材料什么的。”
他終于口齒流利起來了。
“司望同學,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學功底很扎實,我想是有家學淵源吧。”
“沒有。”他攤開雙手,“完全沒有!”
“對不起,我只是對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剛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當年申明也當她的面背誦過。
走到學校大門口,冬天黑得很早,五點多鐘全黑了。又一陣冷風吹來,漫天遍野飄起雪花,她揮揮手說:“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師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師出現在門口,湊過來跟小枝說話,司望默默地退閃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嗎?”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點回家,以后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哦,真遺憾啊,我都已經訂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師的表情頗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來接小枝?
結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課一樣,但他對小枝笑著說:“沒關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點!再見。”
西風愈烈,飛雪更濃,小枝豎起衣領將長發收進去,站在路邊不停顫抖。
一輛紅色伊蘭特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來恰是那黑車司機,招手說:“上來吧!”
小枝剛要拉開車門,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詫異地回頭:“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學,為什么?”
她被徹底弄蒙了,更沒想到向來靦腆的他,居然會簡單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覺——有問題!”
再看了看司機,他也一臉無辜的樣子。正好有個老師出來,也想坐黑車,小枝尷尬地后退一步,把車門讓出來說:“王老師,您先上吧。”
“謝謝。”
這位老師上車時,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小枝——她的手還被男學生抓著呢。
黑車一溜煙沒影了,她與司望留在風雪中。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