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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是的,弗朗西斯。可那樣氣派的一座府邸,樓梯上滑下的一根電線就可以殺人。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也許你們家遭的那些竊賊還會上門,要了他的小命。”

  “你不是說真的吧!”

  “只是一個想法。”

  弗朗西斯·派伊陷入了沉默。這不該是他們談論的話題,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餐廳。但她不得不承認,杰克說得沒錯,沒有馬格納斯的生活會變得尤為輕松和愜意。令人遺憾的是,閃電沒有閃兩次的習慣。

  可從另一方面來看,為什么沒有?

  艾米莉亞·雷德溫醫生爭取一周去探望一次她的父親,雖然計劃并不總是能夠實現。若是診所事務繁忙,若是她給病人家里或是醫院打電話,若是堆了太多文書工作要做,那么她就不得不延期。不知為何,找借口總是很容易。她總能找到一個很好的借口不去探望。

  她每次去探望,鮮少能獲得樂趣。埃德加·雷納德醫生八十歲了,他的妻子已經去世,雖然他繼續生活在金斯阿伯特[1]附近的家中,卻判若兩人。艾米莉亞很快就習慣了鄰居打來的電話。有人看見他獨自在街上徘徊。他不好好吃飯,糊里糊涂。起初,她曾說服自己,他只是被痛苦和孤獨一點點地折磨著。但是當癥狀接二連三地顯現,她被迫要給出明確的診斷。她的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情況不會有所好轉。事實上,之后他會每況愈下。她有短暫地考慮過把他接到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來和她一起生活,但是這對亞瑟來說不公平,不管怎樣,她也不可能全職照料一位老人。她把他送進了阿什頓養老院。時至今日,她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養老院時心中深深的愧疚感,那種挫敗的感覺。戰爭剛結束的時候,巴斯山谷的一家醫院被改造成了這所養老院。但奇怪的是,說服她的父親比說服自己更加容易。

  今天顯然不適合開十五分鐘的車去一趟巴斯。喬伊·桑德林有事去了倫敦,據她所說,有些私事要辦。五天前,瑪麗·布萊基斯頓剛下葬,村里涌動著一種讓人不安的氛圍,很難描述清楚;但是根據以往的經驗,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接到更多電話預約。不幸如同流感,總是能想方設法傳染給周圍的人;甚至在她看來,派伊府邸的那場入室盜竊也是傳染的后果。但她不能再延后探望父親的日子了。星期二,埃德加·雷納德摔倒了,在當地一個醫生那里就診,他再三向她保證傷得不嚴重。即便如此,他還是需要她。他不再吃東西。阿什頓養老院的護士長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去一趟。

  她現在就陪在他身邊。他們攙扶著他下了床,他只走到窗邊的椅子處就不愿意再動了,他就坐在那里,穿著睡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佝僂著身子。艾米莉亞看見這一幕,差點掉下眼淚。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強健。在她小時候,她覺得他的肩膀可以撐起整個世界。今天他花了五分鐘才認出她來。她已經看見死亡的陰影正一點點地攀緣而上,將他們籠罩。與其說她的父親正在走向死亡,不如說他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我得告訴她……”他說。他的聲音沙啞。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吐出這幾個字。他又重復了一遍,可她還是沒有聽懂他想要表達什么。

  “你在說誰,爸爸?你想說什么?”

  “她必須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這話是什么意思?你在說什么?這和媽媽有關系嗎?”

  “她在哪兒?你媽媽在哪里?”

  “她不在這里。”艾米莉亞氣自己為什么要提起媽媽,她永遠都不該提起她。這只會讓這個年邁的男人感到困惑。“你有什么想告訴我的,爸爸?”她語氣更加溫柔地問道。

  “這件事很重要。我時間不多了。”

  “胡說八道。你會好好的。你只是需要試著吃點東西。如果你想吃的話,我可以問護士長要個三明治,我可以陪著你吃。”

  “馬格納斯·派伊……”

  這是多么離奇的情形啊,從他嘴里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個名字。當然,他一定認識馬格納斯先生,他在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工作過。他應該給他們全家都看過病。但他現在為什么要提到他的名字?難道最近出的事與馬格納斯爵士或多或少有所關聯?無論她父親想要解釋什么,癡呆癥的麻煩之處在于,它不僅在人的記憶中留下巨大的空白,還會把記憶攪得一團糟。他腦子里想的可能會是五年前或是五天前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馬格納斯爵士怎么了?”她試探地問。

  “誰?”

  “馬格納斯·派伊爵士。你剛才提起了他。你想和我說什么?”

  但是迷茫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他再次退回到他所在的那個世界。艾米莉亞·雷德溫醫生又陪他待了二十分鐘,但他幾乎沒有注意到她在那里。在那之后,她與護士長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她開車回家,一路憂心忡忡,心煩意亂。但是當她把車停好的那一刻,她已經暫時把父親拋到了腦后。亞瑟說過,晚上他做晚飯。然后,兩個人也許會看一會兒《里昂一家的生活》[2],早點上床睡覺。雷德溫醫生已經看了一遍第二天的診所預約名單,知道她將要忙碌一番。

  她打開門,聞到了燒煳的味道。她惴惴不安了一會兒,但是沒有煙飄出來,而且那個味道也越來越遠,更像是一場渺茫的記憶,而不是一場真實發生的火災。她走進廚房,發現亞瑟正坐在桌子旁——實際上,是伏在那里——喝著威士忌。他甚至沒有開始做晚餐,她立刻就嗅到有什么不對勁。亞瑟不擅長排解失望的情緒。不知怎么,他更像是在慶祝,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那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雷德溫醫生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在一幅畫上。那幅畫靠在墻上,木頭框燒焦了,畫的大部分都被火焰吞噬殆盡。那是一幅女人的肖像。那幅畫明顯出自他的手——她立刻就辨認出是他的繪畫風格,但是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畫里的人是誰。

  “派伊夫人……”他咕噥道,在她還沒開口發問之前就回答了她的問題。

  “發生了什么事?你在哪兒找到的?”

  “就在玫瑰園附近的篝火里……在派伊府邸。”

  “你去那兒做什么?”

  “我只是在散步。我穿過丁格爾幽谷,周圍沒有人,所以我想不如穿過那片花園到主路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找到了它。也許都是注定的。”他又喝了一些酒,但還沒有喝醉。他把威士忌當成某種精神支柱。“布倫特不在附近。沒有任何人的蹤跡。只有這幅該死的畫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扔在那里。”

  “亞瑟……”

  “是啊,這是他們的財產。他們支付了我報酬。我猜,這樣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它了。”

  雷德溫醫生想起來了。馬格納斯曾經付了一筆傭金,委托她的丈夫為他剛邁入不惑之年的妻子畫一幅肖像。當時她非常感激,即使她發現馬格納斯爵士愿意支付的報酬是多么微薄。這是一次委托作畫,極大地滿足了亞瑟的自尊心,他熱情洋溢地開始工作。他在花園里以丁格爾幽谷為背景給弗朗西斯·派伊畫了三幅靜坐畫。他沒有充足的時間,而且剛開始派伊夫人擺姿勢的時候也不是很情愿。但即使是她,最后也為肖像畫呈現的效果所折服;這幅畫凸顯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特質,并展現出她自信從容的一面,淺笑安然。亞瑟對這一成果十分滿意,當時馬格納斯爵士也是如此,把它懸掛在他的富麗堂皇的府邸里最顯眼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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