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麗莎·派伊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裝扮,站在走廊盡頭的全身鏡前打量自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又在糾結頭上那頂裝飾有三根羽飾和折皺面紗的帽子會不會有些夸張。法語里的那個單詞是:多余。這頂帽子是她一時沖動從巴斯的一家二手商店里買回來的,付完款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希望光彩照人地去參加葬禮。全村的人都會參加,已經有人邀請她在葬禮后去“女王的軍隊”酒吧喝點咖啡或是飲料什么的。戴不戴這頂帽子呢?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走廊的桌子上。她頭發的顏色太深了。她找人精心設計過發型,盡管蕾妮像往常一樣技藝精湛,可那位新來的染發師絕對拉低了水準。她現在看起來很是滑稽,像是《家庭閑談》封面上走下來的人物。好吧,木已成舟,她只能戴上這頂帽子。她拿出一支口紅,仔細在嘴唇上涂抹,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事在人為,這一點很關鍵。
葬禮四十分鐘之后才開始,她不想成為第一個到場的人。該怎么打發這段時間呢?她走進廚房里,盛過早餐的餐具還在等著她清洗。但她不想穿著這身最好的衣服去干活。桌上放著一本書,正面朝下。她最近在讀簡·奧斯汀的書——親愛的簡——她已經反復捧讀了無數次,可她現在也不想讀書。她下午會把落下的閱讀進度補上,領略愛瑪·伍德豪斯的伶俐多變。也許聽聽廣播?或是再喝一杯茶,快速玩一把《每日電訊報》上的填字游戲?沒錯!這就是她要做的事。
克拉麗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里。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的許多建筑都很堅固,沿襲了喬治風格的建筑,用巴斯的石頭砌成,帶有氣派的門廊,花園建在露臺之上。你不需要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只要走出家門,你就會發現自己置身于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廣場附近,或是教堂后面的那條教區巷里。那片地方坐落著一些精巧的別墅,端莊典雅,保存良好。溫斯理排房四號公寓是匆忙建造起來的,公寓是再常見不過的布局:兩間臥室在樓上,兩間主廳在樓下。公寓正面的墻體涂著一層灰泥卵石漿,還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完全不值得勞師動眾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幾乎與旁邊的那棟建筑沒有分別。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辟出來的,里面養了一對很大歲數的金魚。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由此分為窮人區和富人區,二者的區別再明顯不過;而她卻置身于錯的那部分。
她能買得起的只有這棟房子。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間狹小而方正的廚房,目光掠過網格狀的窗簾、洋紅色的墻壁、窗臺上的葉蘭,還有那枚掛在威爾士梳妝臺上的小巧木頭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擺放在餐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餐具:一個盤子,一把刀,一個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1]牌果醬。突然之間,強烈的情緒一時間涌上心頭,這些年她雖然已經漸漸適應,但她依然得竭力壓制才能按捺住這股沖動。她感到孤獨,她永遠都不該再回到這里。她這一生就是一個笑話。
而所有這一切只是因為十二分鐘。
十二分鐘。
她提起水壺,把它重重地扔在爐盤上,粗魯地擰開煤氣。這實在是不公平。一個人的一輩子怎么能夠僅僅因為她出生的時機就被蓋棺定論?她小時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時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
她和馬格納斯是雙胞胎。他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同在殷實的家底和種種特權的庇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富貴加身,他們往后的人生也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她以前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如今怎么會淪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她現在知道答案了。馬格納斯恰恰是最先向她揭曉答案的人,他說了什么關于限定繼承的規定,家族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也就是說,這棟房子和全部的財產都歸他所有,只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孩子,而爵位,當然也由他繼承,因為他是男性。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一局面。她想過這也許是他胡編亂造的,只是為了惹她生氣。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在她大概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在車禍中去世,自那之后,一場關于財產分割的消耗戰就此打響。房子正式交接給了馬格納斯,而從那一刻起,她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她變成了自己家中的客人,還是不受歡迎的那一種。她被迫搬進了更狹小的房間。當馬格納斯遇到了弗朗西斯、并娶她為妻后——也就是戰爭結束的兩年后,她被委婉地勸說徹底從這里搬出去。
她在倫敦度過了凄楚的一年,在貝斯沃特[2]租了一間逼仄的公寓,眼睜睜看著存款用盡。最后,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師。還有其他選擇嗎?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法語,會彈鋼琴,可以背誦所有大詩人的作品,卻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謀生技能,她還能做什么呢?憑著一股子冒險的勁頭,她去了美國,先是波士頓,然后是華盛頓。她待過的兩個家庭實在是可怕,當然,他們對她視若糞土。即使在任何一個方面,她都可以說是經驗豐富(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親口說過),也更高雅得體。還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里,美國的兒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沒有禮貌,沒有教養,也不聰慧。不過,所幸她的薪水還算不錯。她把自己賺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來。十年后,在她終于忍無可忍時,得以重返家鄉。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在某種程度上,這里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她想后半輩子都在貝斯沃特的單人間里度過嗎?幸運的是,當地的學校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她用全部積蓄勉強支付了房子的首付。當然,馬格納斯沒有幫她一把。她不是沒有想過向他開口。一開始,看見他開著車從那棟他們曾經居住過、玩耍過的大房子進進出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拿著一把鑰匙,是她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府邸的正門,她從來沒有想過交還鑰匙,她永遠也不會這么做。這把鑰匙象征著她曾經失去的一切,但與此同時它也提醒著她,她完全有權利留在這里。她生活在這里,幾乎可以肯定會讓她的哥哥蒙羞。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酸楚和憤怒在克拉麗莎·派伊的身體里翻涌不定。她強撐著身體,站在自家廚房里。水壺扯開嗓門,已經在沖著她咝咝地冒白汽。她總是兩個人中更加聰明的那一個;是她,而不是馬格納斯。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在班級里總是墊底,成績單更是讓人不忍直視;而老師們卻都很喜歡她。他一貫懶散,因為他知道他有資本懶散,他沒有什么好擔心的;而她卻得背井離鄉去找工作——任何工作,只要可以讓她勉強度日。他擁有一切,而更讓人心寒的是,在他心里她什么都不是。為什么她要參加這場葬禮?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與瑪麗·布萊基斯頓更加親近,而和她卻從來都沒有那么親近過。老天啊!那個女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