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中午張秀才留在袁家吃飯,又陪著袁老秀才說了一下午的話,等到傍晚才從東城回到南城,返回了自家,這時朱元旦已不在張家了,而方志遠卻是還沒走。
見張秀才回來了,方志遠興沖沖的,帶著些許求表揚夸贊的心情,把一篇文章雙手呈給張秀才,道:“先生,這是學生今天做的文章,還請先生斧正!”
張秀才看著面前這文章,神情不由一怔,道:“今日我不是放了你們一天假,不曾給你們出題做文嗎?這文章你如何寫的?”
聽他如此問,不等方志遠回答,那一旁的張進就笑道:“爹!今天你給我們放假,我和元旦倒是結結實實地去外面玩了一天,可志遠呢,自己一個人留在書房里讀書溫習功課呢,這篇文章想來也是他今天自己做的練習吧?哈哈,他可比我更加努力刻苦多了!”
“原來如此!”張秀才聞言,也是滿心欣慰的,一個學生能夠主動去學習,當然比被自己壓著學習要好,他看著方志遠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瞪了一眼張進道,“既然知道不如志遠刻苦,那就該想著改正自身才是,你這樣嬉皮笑臉的可不行!”
張進撇了撇嘴,不以為然,也不把他的話聽進去,難得放假休息一天,他要還不去外面透透氣,真的覺得哪一天自己就會窒息在這書房里,在張秀才這樣高強度的練習下去,身心總需要放松一下的,勞逸結合嘛!
張秀才看他這樣子就知道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搖了搖頭也有些無可奈何了,從小到大他總覺得張進心里總有自己的成算,不管他怎么說怎么教,人家該不聽他的還是不聽他的,說了也沒用。
此時想來也一樣,不由張秀才嘆了一口氣,也懶的說張進了,接過方志遠的文章,問道:“志遠,你這篇文章又是以哪句圣人之言破題做文的?”
方志遠答道:“回先生,是《論語》中的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嗯!這句話也是微言大義了,是挺適合破題做文的,你挑的這句不錯!”張秀才點了點頭,隨口夸贊他,然后就開始看起方志遠的文章來。
方志遠的文章寫的是一如既往的好,運用各種典故論述著這句“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文章用詞也優美流暢,花團錦簇,在他這個十三歲的年紀就能夠寫出這樣的文章來,真的可以說是很不錯了,之前張秀才對此也是贊不絕口的。
可是,或許是今天聽了袁老秀才對方志遠的文章的點評吧,他此時看著這花團錦簇,滿滿圣人言,挑不出一點錯的文章,卻是皺起了眉頭來,沉吟著一言不發。
那方志遠本就是聰敏之人,他一見張秀才沉吟的神情,心里就有些忐忑,以為自己這文章哪里寫的不對,惹張秀才不喜呢。
就是張進見了張秀才此時神情的變化,也有些詫異,之前張秀才看他的文章還總會挑各種毛病,而看方志遠的文章則是一直贊不絕口的,怎么此時卻沉著臉不說話呢?難道方志遠這篇文章寫的不好?不應該啊,依方志遠的水平,這句“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也不難著手破題啊,他不該在這樣的一篇文章上發揮失常吧?
張進感到有些奇怪,不由笑著試探問道:“爹,怎么了?是志遠這文章寫的不好,發揮失常了?”
卻不想,張秀才搖了搖頭道:“也不是!志遠這篇文章寫的一如既往的好,各種典故和圣人之言也都用的恰當其分,挑不出錯處來!”
聞言,頓時忐忑不安的方志遠放下了心來,輕舒了一口氣,剛剛他還以為自己這篇文章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呢,看來不是自己的文章的問題。
張進也是笑道:“那爹你怎么不說話?以前看了志遠的文章,你可總是夸了又夸的,可不像剛才那樣沉吟不說話的。”
沒想到,張秀才聞言,又是沉吟一瞬,也沒回答張進的話,只看著方志遠問道:“志遠,我問你,你為何總是在文章里用這么多的典故啊?而且大多數都是圣人之言,怎么文章里卻是看不出來你自己的見解來?為什么不在文章里把自己的見解也寫出來呢?”
終究,張秀才是受了袁老秀才對方志遠的點評的影響了,向方志遠問出了這話來。
這也難怪,袁老秀才可是張秀才的授業恩師,對張秀才的影響是很大的,雖然袁老秀才直言不喜方志遠的文章時,張秀才為方志遠很是辯駁了一番,但其實他內心里說不得已是受了些許影響了,所以此時才會向方志遠問出這話來。
方志遠被問的有些不知所措,又覺得張秀才問的莫名其妙,他也蹙眉不解道:“先生,這我用典故佐證有何錯處嗎?而且圣人之言是讀書人都該遵守的圣訓,也應該是沒有錯的,我在文章里用它們應該是更加具有說服力吧?至于我自己的見解,都是粗陋不堪的拙見,要是寫在文章上,豈不是給本來嚴謹的文章添加錯漏之處?我想著還是用圣人之言和各種典故來佐證好,這樣就不會漏洞百出了,也不會犯錯犯什么忌諱,至于我自己粗陋的見解,還是不要書于文章好。先生,我這樣做有什么錯處嗎?”
張秀才聽的神情怔然,他萬沒想到方志遠是這樣想的,當然他想的也不錯,用各種典故和圣人之言來佐證文章的立意論點,確實是更能讓人信服的,也確實是不會犯錯,也不會犯什么忌諱的,畢竟圣人之言,誰又敢說是錯的呢?
只是,這做文章卻是不能只附和圣人之言啊,到底還要有自己的想法見解的,就算自己的想法見解粗陋不堪,比不得圣人之言的微言大義和振聾發聵,但也比不說自己的見解好。
更何況,方志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所謂“藏拙”的心思,只想著附和圣人之言,自己的見解卻棄之不顧,只想著不犯錯不犯忌諱,把文章寫的極為“正確”,這讓他覺得有點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一時之間他張了張口,卻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最后,他看起來有些意興闌珊,嘆道:“罷了!你說的也對,但是我倒是希望志遠你以后寫文章時,除了運用典故和圣人之言以外,也把自己的一些所思所想寫進去,只有這樣,這文章才是你自己寫的,而不只是把圣人之言巧妙地復述一遍而已,你明白了嗎?”
聞言,方志遠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先生!”
然后,張秀才再沒多說什么,擺了擺手,就讓方志遠和張進出去了,他自己則是坐在書房里,翻找出方志遠以前寫的一篇篇文章,不斷地看著,越看眉頭卻是皺的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