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綏鎮有個露天煤礦,就在神木堡的南邊兒五十里處,說是煤礦,不如說是一座軍堡,城樓比神木堡還冒稍些,城內也很大,許多的礦工、礦奴住在里面,連同護礦的軍人。
平日里采礦,都是在外面的礦井里。
除了這座大礦城,外面圍著大礦也有好些個小城,臨時儲存些煤炭,里面也駐了一些人馬,也是防止礦奴出逃。
最后都會將礦石拉到大城里來,統一發散。
這會兒,日子頭兒剛起來,監工們人手一條皮鞭,叫喚大伙兒起來上工,礦里干活兒的,分了礦工、礦奴兩種。
顧名思義,一種是來干活兒的百姓,一種是賣身礦上的、或者是囚犯。
前者不管飯,但愛惜一些,后者管飯,但是下井撐梁這種死人活兒,當然是他們干。
這兒的老大,礦監劉寶,是內廷惜薪司的大太監,趕了寸,在司禮監太監那受了欺辱,本著年事已高,也沒給新皇換過尿布,故而無法上位的原則,他祈求告老還鄉。
他是山西人,司禮監的大太監惡心他,讓他繼續為皇家效力。
就告老告到延綏來了,還算不錯,礦里千把號人里,他就是土皇帝,從地位來說,延綏鎮的長官還沒有他地位高,雖然朱重八規定,明朝的太監除了督領侍以外沒有品級。
可京城來的、曾經的內廷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大太監,地方上的官員們一樣得上趕著給他孝敬。
太監都心眼兒小,身體有了缺憾,就是要面子的不行。雖然他沒有本事從地方上提人,可若是短缺了他這一口孝敬。
將來年底在考評上說一句壞話,延綏鎮上上下下都別想升遷了。
礦里從京城來的,可不止劉寶,一樣從京城來的,有人比劉寶的資歷還老兩年,這波人現在就剩下一個了,眼下還病得要死。
他叫陳春壽,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干嘛的,只是他有一嘴流利的延綏話,身子卻不像延綏鎮人一樣大,有些江南人一般的秀氣。
手指纖細,卻也布滿老繭,眉宇之間全是鞭痕,依稀能看出他富家公子一般的模樣,在礦里卻是干著最苦的活兒。
誰讓他看起來一副會點兒什么的樣子。
延綏的煤礦之前說過,基本都是露天或者很淺的。
但那是開采以前,開采后,是個煤礦都得打井下挖。
這陳春壽自然是干井下架梁的。
和他一波來的犯人也都是干這個的。兩年時間,死的就剩下陳春壽一個,現在陳春壽也快死了。
礦工們都有些心疼這個不知多少歲的小伙子,眉眼看著年輕得緊,礦奴們則是擔心,這個該死的陳春壽要是真的死了,以后架梁的活兒,又不知會派給哪群倒霉鬼。
如礦奴們所愿,陳春壽還不會死,他是裝病,前幾天,陳春壽聽路過的大嘴巴傳令兵喊叫,說長城外有一處新立的堅城。
傳令兵是大嗓子,為了叫開門,與門口的值守士兵喊話時候,陳春壽正好聽見了。
長城外,漢人的,堅城,有三座高爐。
陳春壽從那天開始,就得了重病。
今天,病愈發地重了,面如白紙的他開始打擺子,渾身發熱,已經開始說瘋話。
劉寶得知以后,叫底下人趕緊把這個得了死病的礦奴處理掉,埋深點,不要留下什么疫病才好。
當天晚上,兩個士兵抬著陳春壽就出了城。
他們出城門口之后,本來病入膏肓意識模糊的陳春壽忽然睜開眼睛。
他看著那座高大的城門,看著那座漆黑的礦城,眼里都是恨!對于他來說,這里就是一座監獄,他想過逃。
可卻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大明的延綏鎮可不是什么魚米之鄉,雖然喚作塞上江南,卻十足十是個苦地,九死一生從礦中逃出,投奔哪里呢?
逃犯遇上各地的值守的官軍,直接殺掉,自己的腦袋還會被人家嫌棄不值錢。
現在他覺得自己有了去處,就去那個叫做同濟城的地方,如果自己所猜不錯,三座高爐是冶煉所用的話,那自己的本事,同濟城就很需要。
一個被需要的人,同濟城想必不會在乎自己的以前犯的事兒。
那傳令兵也說了,同濟城里的狗才頓頓吃肉,他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了,為了能吃肉,他覺得,死一次也不怕。
兩個士兵抬著陳春壽來到一處背風坡,向陽坡埋祖宗,背陰坡自然是專門埋陳春壽這種野鬼的。
倆人一把扔下看著快死的陳春壽,一人還是個老煙鬼,磕巴磕巴點燃煙袋。
另外一個人喝著水正準備笑罵自己的伙伴煙癮大,卻在閃爍的火光里看到一把快刀的寒光。
瘦弱的陳春壽從煙鬼的腰間抽出快刀卻是沒有一刀漏了煙鬼,反而是憑借土坡躍起,借著沖勁兒一刀殺了另外一個喝水的倒霉鬼。
看這個架勢,煙鬼慌忙吐氣準備大喊,卻被一口濃煙嗆得咳嗽不止。
“信王殿下不喜歡煙味,如今榮登大寶,想必是不許抽煙的,是不是?”陳春壽看著煙鬼被嗆得眼淚鼻涕一把抓,還想求饒的樣子。
“那我就替信王殿下最后出一次力,替他殺了你這個忤逆圣心的狗才好了!”說著,刀尖刺出。
陳春壽用死人的衣服擦了擦快刀:“是把好刀,配你這狗才倒是糟蹋了,以后就跟我了!”
說完還翻了翻煙鬼的褡褳,找出一袋旱煙聞了聞,一把扔掉:“本地的干草,若是漳州的煙葉,爺爺還看一眼!”
一回頭卻發現第一個倒霉鬼還沒死透,在地上爬,想跑。
看著自己瘦削的身體,陳春壽嘆了口氣,對準那人的脊背就是一刀,第四根肋骨,向上就是心臟,狠狠一刀插進去,就算是將死之人也會疼得大叫。
“啊!”那人虛弱且短暫地叫了一聲。
陳春壽很滿意,又狠狠轉了一下刀柄:“狗才,昔日你支使我親族架梁的仇,利息就算你還完了!”
趁著月色,陳春壽換上了兩個兵員的衣服,兩套搭配,總算是把那皮上的官樣抹去,不然走在路上穿著礦監式樣的衣服,肯定會被盤查的!
隨即一手拿著水壺,揣了些殺人得來的銅錢,陳春壽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