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灝的這句話說出來，大殿之中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就凝固了。
“不要打。”白起抬起手，阻止了第二次耳光的出現。
李灝嘿的冷笑一聲，道：“怎么，你們就只會用武力嗎？等到樂毅大將軍率領大軍抵達的時候，希望你們不要和去年一樣狼狽逃跑！”
在說話的時候，這位年輕的雍邑官員嘴角依然不斷有鮮血在滲出，配合上他的表情，看上去既顯得有些猙獰，又隱約有點悲壯。
白起又一次的皺起眉頭，不過這一次他臉上并非憤怒，而是變得有些疑惑。
過了好一會之后，白起才緩緩說道：“你畢竟是個老秦人，為何要如此和大秦作對？”
一旁有秦國將軍按捺不住，低聲道：“將軍，只不過是個叛徒罷了，殺了便是，何須與這種叛徒多言。”
白起看了一眼說話的屬下，淡淡的說道：“閉嘴。”
沒有人在說話了，所有人都等待著李灝的回答。
李灝盯著白起，道：“你真的想知道？”
白起點頭。
李灝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其實很簡單，因為秦國太弱！”
白起的瞳孔一下子瞇了起來。
李灝沉聲道：“白起將軍，你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你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去擴張大秦，如何去讓大秦更加的強盛。這很正常，也是你應盡的職責。但是，大秦的子民們過得怎么樣你有沒有想過，你身處廟堂之高，真的知道底下的子民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白起淡淡的說道：“本將軍雖然不才，但也不至于對大秦子民的生活一無所知。凡跟隨本將軍打仗的那些士兵們，一個個不是都已經得到了軍功嗎？你既然身為大秦子民，不會不明白軍功的重要性吧。”
李灝點了點頭，道：“是啊，你說得一點的沒有錯。大秦的將士們跟著你奮勇拼殺，就算是死了也有軍功可以傳承。但那是在勝利的情況下才能這么做的，不是嗎？如果大秦失敗了？失敗的結果是什么，你白起將軍想過嗎？”
白起沉默片刻，道：“勝敗乃兵家常事。”
李灝嘲諷的笑了起來：“是啊，好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那我就告訴你，你口中所謂的兵家常事對于我來說代表著什么吧。”
“粱溝之戰我父親和伯兄戰死，函谷關之戰我仲兄和季兄戰死，我家中原本五名男子，但就是因為你們的一次次失敗，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原本我們在南陽郡之中分到了一份田宅，但是都還沒有來得及搬過去就已經被歸還給了楚國。為了支援你們打贏函谷關之戰，我家中最后的一點糧食都被你們征用完畢，最后讓我家中老母活活餓死！”
“白起，這就是你所謂的兵家常事。而我們這些關中人對你們的全力支持帶來的又是什么？是家破人亡，是田園荒蕪，是來自趙國的大軍，是秦王南逃丟下了整個關中父老百姓的消息！”
“白起！你告訴我，這樣的秦國，我要他何用！既然你們放棄了關中，放棄了我李灝，那么我選擇加入趙國，讓自己未來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又有什么不對！”
大堂之中，一名秦國將領終于忍不住開口怒斥：“李灝，你明明做了大秦的叛徒，竟然卻還在這里巧舌如簧為自己辯解，你不配當一個老秦人！”
李灝放聲大笑，突然朝著這名說話的將軍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去他媽的老秦人，去他媽的秦國和趙國，我從不是什么老秦人趙國人，我只是李灝，我也只要當李灝，一個能夠活下去的李灝！”
白起靜靜的看著李灝，說道：“你覺得趙國人能夠讓你活下去，那么你現在落在了本將軍的手里，只有本將軍才能決定你活不活得下去。且不談什么老秦人趙國人，若是依照你的這番言論，難道你不應該為了活下去而向本將軍投降嗎？”
李灝突然收斂起了那瘋狂的笑容，他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古怪。
過了好一會之后，李灝說道：“是的，你說的沒錯。其實一開始加入雍邑官衙之中，成為趙國雍邑令屬下一名小吏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反正只要活下去就行了，趙國人在的時候我效忠趙國，萬一哪天你們打回來了，我本來就是關中人，重新投效秦國又有什么不對？”
頓了一頓，李灝緩緩說道：“但是后來，我發現我錯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錯了嗎？”
李灝看向白起，白起沒有任何反應。
李灝繼續說道：“因為我發現，像我這樣因為你們這些愚蠢的大王、將軍弄得家破人亡一無所有，最后還被無情拋棄的人在關中遠遠不止我一個，甚至在雍邑都有很多很多。”
“沒錯，趙國人是征服了我們，但是那又怎么樣呢？只要我們愿意效忠趙國，就可以獲得比原來更多的土地。趙國的官員或許對情況不夠了解，可他們愿意溝通也愿意聽取意見。雖然他們帶著一點點征服者的傲氣，但是在處理移民和當地居民關系的時候總是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他們收取的稅賦也遠遠低于秦國官府，冬天的時候雍邑之中收留了好幾千因為戰爭而無家可歸的流民，春天的時候雍邑令又開始忙著為他們分配土地，更打算在春耕結束之后調集一些人手給他們重新修建田宅。你說，我們有什么不滿意的？”
又一名秦國將軍冷冷的說道：“就因為這點蠅頭小利，你就忘了廉頗和趙奢那兩個趙國混蛋在關中做過的事情了嗎？關中之所以這么多流民，這么多人家破人亡，難道不是因為趙國的入侵嗎？你祖祖輩輩在關中生活，難道不是因為大秦的庇蔭嗎？”
李灝再一次放聲大笑，笑得幾乎背過氣去。
過了好一會之后，李灝才緩緩直起身來，鄙夷的看著剛才說話的那位秦國將軍：“關中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是因為你們這些秦國的將士都是廢物，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的緣故嗎？”
這句話猶如一把尖刀，深深的扎進了每一名在場的秦國將士們的心中，就連白起都忍不住變了臉色。
白起終于不想繼續問下去了，他看著李灝，平靜的說道：“你還有什么遺言要說嗎？”
李灝點了點頭，同樣平靜的答道：“白起，如果你沒有死在這里而是最終逃回了成都見到了秦王稷，記得告訴他一句話——不是關中人拋棄了秦國，是秦國拋棄了關中！”
白起沒有再說話，揮了揮手，幾名士兵立刻將李灝架了出去。
片刻之后，李灝血淋淋的人頭出現在了白起的面前。
白起看著這顆人頭，良久之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曾經，白起覺得自己一旦殺回關中，關中的老秦人便會一呼百應，群起而從。
但是現在，這樣的想法卻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半年的時間過去之后，關中究竟還有多少心懷大秦的民眾，又有多少像李灝這樣的人呢？
第一次，這位大秦名將發自內心的感到了幾分迷茫。
但很快白起就收起了這些無謂的心思，環視一圈在場眾將，平靜的說道：“傳令下去，明日繼續出發東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