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政和元年六月,江南陰雨連綿。此時,正是全國收取夏稅的時候。
河口村屬潤州,位于赤陽縣南十里外,是個百戶大村。
初十這天,傍近中午,河口村的鄉書手撐著油紙傘急匆匆走進里正的宅院大門。
河口村的里正名叫馬德,是本村最富有的人,擁有十幾頃良田,其家資在整個赤陽縣都算上等的。
馬德住著前后四進的大宅院,妻妾就有五位。但他還不知足,看上了劉家年僅十七歲的養娘(賣身婢女),名喚程云。
“里正,好消息。”走進前堂,鄉書手立刻開口。
馬德大腹便便地坐著,看著滿臉興奮的鄉書手,皺皺眉問:“什么事兒這么高興?”
“劉山的大兒子,劉慶死了。”鄉書手合上傘,笑吟吟地看著馬德。
“果真?”馬德放下端在手里的茶碗,面露喜色。
鄉書手道:“早上,我本要去劉家催稅的,恰巧碰到郎中從劉家出來,我順便問問,郎中說那劉慶不濟事,已經咽氣了。我聽到了里面的哭聲,不好進去,就離開了。我這不就直接來和您說了嗎。”
馬德一面聽,一面微笑點頭。
鄉書手接著說道:“里正,既然劉大郎死了,程云那丫頭也沒有什么念想了,今回正好稅租和欠債一起收繳,就不怕那劉家不把程云乖乖兒送給您抵債。”說完笑了笑,瘦削的臉上露出奸猾之色。
馬德點頭道:“嗯,正好債期明日就到,是可以去劉家討債了。”
“只是那?”鄉書手瞇起小眼睛,似乎有所顧慮。
“你是怕劉山的娘子,孫二娘吧?”馬德起身笑問。
鄉書手訕訕笑道:“是啊里正,孫二娘那婦人兇悍無比,簡直就是母夜叉。就昨天,我去劉家催稅,硬生生被那母夜叉拿掃帚給打出來了。”
馬德哈哈大笑,說道:“你就這點兒本事?”
“里正,您就別笑話我了,那婦人的兇悍咱們河口村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啊!有幾個能在她身前討到好兒的?”鄉書手無奈地搖搖頭。
馬德笑道:“別怕,等我帶人親自去上門要催稅,要債。如果他劉家交不上稅租還不了債,那劉山就得用程云抵債。”
“可您什么時候去呢?”鄉書手問。
馬德皺起眉頭想了想,說道:“怎么也等人家把喪事辦了吧?”
“不。”鄉書手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去?”馬德問。
鄉書手點點頭。
“這不妥吧?”馬德頗躊躇。
鄉書手笑道:“這有何不妥?反正我們也不知道劉家大郎的死訊。況且劉慶不過是個小輩兒,不需多慮。”
“也是,我們都不知道劉慶死了啊!”馬德兩眼放光,似乎那嬌美的小娘子程云就在眼前似的。
“所以,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鄉書手說道。
“好,你去帶上兩個人,我們這就去。”馬德起身準備去換衣服。
這時,一個小廝走進來說:“里正,教授三郎君作畫的兩位師傅來了。”
“你就讓他們直接去后堂,告訴他們好好教授三郎,我還有事。”說完,馬德徑直走入臥房。
鄉書手出去挑了兩個體壯如牛的護院,出門等著里正。
此時雖細雨綿綿,但鄉書手的心情似乎不錯,臉上始終帶著笑意。畢竟全村的稅租收繳工作很順利,現在就剩劉家沒交,只要拿下劉家,那就是大功一件。到時候,讓里正在知縣那里美言幾句,頂上死去的戶長一職,那油水可就大了。
馬德撐著油紙傘走出門來,鄉書手在他身側,后面跟著兩個強壯的護院,一起朝村后走去。路上遇到的村民都恭恭敬敬地向馬德行禮。
“對了,那劉大郎病了多久了?”馬德忽然問起來。
鄉書手便道:“有兩年多了,只可惜劉山賣房子賣地加上向您借債也沒能救活他的兒子。”
“嗯,本來這劉家還算三等富戶,現在恐怕連五等都算不上了吧?”馬德笑了笑。
“可不是?那劉山以前比我的腰桿子還硬呢。不過現在嗎?他見了我就得哈腰啊!”鄉書手聳聳肩,十分得意。
“劉家現在還有多少地?”馬德又問。
鄉書手道:“就剩五畝了。”
“那稅租也沒有多少啊?”馬德道。
“里正,您別忘了,除了田稅還有免役稅呢。兩樣加起來,以劉家現在的情況,根本交不上。”鄉書手道。
“我倒把這茬兒給忘了。你這樣,要是他們交不起稅,就立刻讓讓人拿了劉山和二郎劉祝去縣衙充勞役。”馬德一揮手,好像領導拍板兒。
“當然,這是律令嗎。”鄉書手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馬某看這回他劉山還不痛痛快快的把程云送給我!哼,要是去年劉山給我些薄面,把程云賣給某,某或許會幫幫他劉家。”馬德撇撇嘴。
鄉書手笑道:“里正就放心吧!現在劉大郎一死,那程小娘子為了報答劉家的救命之恩,定會痛痛快快的給您做小妾的!”
“但愿如你所說!”馬德哈哈大笑。
鄉書手又道:“我之前已經把這話兒當著劉家和程云的面兒都說清了。反正劉家現在最值錢的就是那小娘子了。欠一屁股債,不賣她還能怎么樣?”
“這樣正好。不過,我到倒是不大清楚,程云是怎么進的劉家?”馬德問道。
鄉書手道:“三年前,南面的金灘縣地震,大批災民涌向我們赤陽縣。其中一批就路過河口村,程云就是其中一個。只是她病倒了,被災民遺棄,衣衫襤褸,臟兮兮地昏死在路邊。
村里人好多都看到了,但不敢施救,怕有疫病。有人主張干脆埋了,可人還有氣,也沒有敢動手的。
最后,讓后來的劉慶那小子抱回了家里,沒想到竟活過來了。梳洗一下還是個花容月貌的美嬌娘。程云為了報答劉慶的救命之恩,就做了那小子的養娘,等于賣身給劉家。
哎!真是便宜劉慶那小子了!當時我也在場,早知道那丫頭這么俊俏,我就抱回家了。”
“嗯?”馬德瞪了鄉書手一眼。他已把程云當做自己的小妾,自然不允許他人褻瀆。
鄉書手趕緊賠笑道:“我只是假設,假設而已,嘿嘿。您看上那丫頭,那就是您的了。”
轉了個彎兒,走了十幾丈,馬德停在一座宅子門前。
鄉書手道:“這是劉家原來的宅子,雖然只有一進,可院子挺大,為了給劉大郎治病就賣給李家了。”
“可惜,可惜啊!”馬德搖搖頭,假情假意的嘆了口氣,抬腳繼續走。
此時的劉家已經搬到河口村后山腳下,脫離了村子。他們要穿過村子,再走一里山路才能到劉家。
“劉慶那小子只是因為解試(州府考試)未中而病倒的嗎?”馬德一面走,一面問。
鄉書手道:“村里都這么傳的。不過也有人說,劉家大郎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中了毒的。”
“中毒?”馬德好奇地瞟了鄉書手一眼。
“只是瞎傳的,不足為信。”鄉書手笑了笑。
馬里正道:“看來,還是因為解試不中郁郁成疾啊!”
“應該是。雖然劉家勉強算是三等戶,有些家資,可供一個學子也是困難。好在劉家二郎不喜讀書,只默默的干活兒,不然劉家可供不起。
劉山那廝就希望兩個兒子中有一個能考中進士,光宗耀祖,對劉慶的期望很高。不止是劉山,整個劉家皆如此。里正,您想,那劉大郎的壓力能不大么?
不過,劉慶倒也用功。為了不辜負家人,為了光宗耀祖,他頭懸梁錐刺骨,點燈熬油,愣是把身子給熬壞了。加上這次解試不中,急火攻心就病倒了。”
馬德道:“哼,劉山他也不想想,幾輩子都是低等戶,就他還有些出息,可是想家門里出進士,那還不是做春秋大夢嗎?某記得那劉山還常常自詡是三國劉玄德的后代,這明顯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嗎!真是臉皮厚!”語氣中透著一股子鄙夷味兒。
鄉書手趕緊討好,笑道:“是啊,那劉山不過是吹牛而已。要我說啊,這河口村也就屬您家了。大郎和二郎雖然沒有讀書,可也都在江寧府衙里差役,自然不是劉山的兩個兒子能比的。
還有您的三郎現在正學書畫,今年考上江寧畫學館,三年后考上汴京的翰林圖畫學院,然后進入皇家畫院當個畫士,就是正八品的朝官了。那可是和進士及第一樣的光宗耀祖啊。”
馬德笑道:“你說的沒錯。如今官家(宋人對皇帝的稱呼)最看重書畫一行。不僅在汴京設立了翰林圖畫學院,還在十個州府設立了畫學館,以此來選拔人才,其規模堪比科考。我讓三郎學畫,自是比背那些經傳來的輕松。你看那劉大郎,還不是因為讀經傳讀死了?”
“您可真是高瞻遠矚啊!”鄉書手對馬里正豎起拇指。
哈哈哈,馬德大笑。
繞過一座山丘,就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座土坯墻圍成的小院兒,茅草房上青煙裊裊,時而幾聲劈柴聲回蕩山間。這七分煙火,三分柴聲,竟生意盎然,一點兒沒有死了人的樣子。
此時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透云縫兒灑向大地,陰沉的山巒跟著亮起來,滿眼一片新綠,仿佛換了新天地。
“里正,那里就是劉家了。”鄉書手指著說。
馬德站住,仰視小院,眼神里有幾分輕蔑,再看看天空中透出的陽光,得意的笑了。
“呵呵,下了一個月的雨終于停了,看來是個好兆頭啊!”他笑道。
鄉書手笑道:“是啊,這預示著里正將要雙喜臨門啊!”
“怎么說?”馬德笑問。
鄉書手一副學究似的搖頭念道:“里正迎嬌妾,三郎入畫館!”
“哈哈哈,好,借你吉言。某迎娶程云小娘子,某的三郎考中江寧畫學館。這的確是雙喜臨門啊!”說完,馬德背負雙手,昂首挺腹,意氣風發,大搖大擺朝山坡走去。
鄉書手跟上去說:“里正,此時那劉家必定是一片愁云慘霧,都伏在劉大郎的尸身上哭呢。”
“呵呵,只要他們用程云抵債、抵稅,我就再給他們些埋葬劉大郎的錢,這算不算我對劉家的大恩呢?”馬德看著鄉書手笑問。
鄉書手忙道:“算,當然算了,您就是劉家的大恩人。”
說話間,二人并兩個護院來到了院門前。里面劈柴聲聲聲震耳,啪啪啪,聽起來很有力量。
鄉書手推開院門,看到院子里一個青年光著上身,正揮動斧頭劈柴。雖然人很瘦,但動作卻十分有力,感覺一斧子能把山劈開。
“那人不是劉大郎嗎?”馬德驚問。
鄉書手驚道:“是啊!郎中不是說他死了嗎?這,這怎么就劈上柴了?難道是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