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宮殿前。
李長壽操控著白眉白發太白金星造型的紙道人,看著被吊在大殿后梁,已是鼻青臉腫、氣若游絲的卞莊,想著路上龍吉對自己言說的那些情形,心底只剩苦笑。
龍吉身份敏感,不適合再繼續現身,回了瑤池等消息。
卞莊這家伙終究是折在了女色二字上。
本以為天庭仙神哪怕不是什么高雅之士,也都該有幾分底線……
終究還是高估了,錯信了。
打死吧,沒救了。
西游劫難也不是不能改,此時還能培養個新二師兄,畢竟本體是那桿九齒釘耙。
殿中,原本聚在卞莊身周的仙子們,此刻早已排好隊列,齊齊對李長壽行禮。
“拜見星君大人。”
雖已經了解了大概情形,但李長壽還是要走程序地問一句:
“這是怎么了?卞將軍怎得掛起來了?”
眾仙子頗為義憤填膺,幾名領隊立刻站了出來,痛心疾首地說著此前發生之事。
月宮之后有個禁地,是在太陰星上沒有男仙時才會開啟,名為月華池。
平日里,這些仙子大多喜歡在月華池旁梳洗打扮,將仙軀浸泡在氤氳的仙霧靈水之中,聊一聊最近的八卦、談一談天庭的趣事。
今日這卞莊,竟偷偷闖入了月華池。
情節十分嚴重、性質十分惡劣,已經不是其罪當豬,而是真的要送掉小命了。
李長壽面色迅速冷了下來,開口問:
“這卞莊如此膽大包天?”
“星君大人,我們知卞將軍是您的愛將,但此事千真萬確。”
有仙子憤聲道:“若非知道卞莊進入過兜率宮,是星君大人您的左膀右臂,今日我便一劍將他殺了!”
李長壽眉頭緊皺,又問:“此事可有苦主?”
“星君大人,當時月華池有十幾位姐妹,但月華池周圍有太陰星君親手布置的禁制。
卞將軍就是踩入了禁制中,當時離著池子已經很近。”
李長壽緩緩點頭,皺眉沉吟幾聲。
沒有苦主,這事反倒更麻煩了,今日卞莊怕只能以死謝罪。
其他思路?
看了人姑娘沐浴,就強對人姑娘負責?
那不就是土行孫行為了?
若是有明確的苦主,那直接將卞莊從重處罰、往死里打,再將卞莊這部分記憶抹去,甚至打落凡塵、廢掉修為,既可留卞莊一命,也能維護住天庭威嚴。
但沒有苦主,就代表著整個月宮、用過月華池的仙子,都是苦主。
此事看似沒嚴重到要出人命的地步,實則已與天庭大局掛鉤。
此時天庭正在崛起前夜,只差幾百年后封神榜歸位,就可讓天庭徹底大興,成為維持三界穩定的權力機構。
這個節骨眼,眾煉氣士自是對天庭無比關注。
無論天庭出什么負面傳聞,都會被完全放大。
卞莊,天河水軍副統領,雖品階不高,但身份復雜,因為銅鏡直播體系,在天庭有極高知名度。
若是讓這般偷窺女子沐浴的仙神,繼續在天庭任職,天庭的名聲怕是全毀了……
如今大好局面,也要因這次之事而損小半。
后患無窮。
心底劃過這般念頭,李長壽面色凝重地向前走了兩步,身影一閃,這具紙道人出現在了卞莊面前,冷然問:
“你真闖了?”
卞莊道心一顫:“末將似、似是闖了,但星君!末將醒過來前,只記得自己是在跟幾位好友喝酒啊!”
李長壽雙目如電,似是要將卞莊的道心看透。
卞莊努力與李長壽對視。
他深知,此時能救自己的只有太白星君。
而自己此前也是真的喝迷糊了,清醒后心神空空蕩蕩,完全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月華池。
更有甚者。
卞莊心里明白的很,他移情別戀小男仙的名聲在外,這事根本沒辦法解釋。
李長壽閉目凝神,心底突然意識到,此事或許并不簡單。
他道:
“眾嫦娥聽命。
先去搬來長桌長椅,在此地做個審訊堂。
再派人去通明殿,請來無事且當值的兩位正神。
將關注此事的月宮嫦娥都喊來,今日本星君就在此審一審這卞莊,一經查明,從嚴懲處!”
卞莊低頭不語,目中滿是懊悔。
眾仙子聞言喜上眉梢,各自欠身答應,又迅速分頭行事。
很快,李長壽連同東木公、月老,坐在一方長桌之后。
被套上層層鎖鏈的卞莊,正有氣無力地跪坐在下方,此刻不僅渾身是傷,一時也不敢抬起頭來。
他怎么就這么倒霉……
李長壽手中驚堂木一拍,周遭大小仙子齊聲冷哼。
卞莊哆嗦了幾下,想抬頭又不敢。
就聽木公問:“下面跪著的,可是天河水軍副統領,卞莊?”
“是、是末將……”
李長壽另一側的月老淡然問:“闖月宮月華池的,是不是你?”
“這,這個,哎!”
卞莊喉結顫動了幾下,烏青的眼皮也在顫抖,被打腫的嘴角努力張開,露出里面缺了的兩顆門牙。
“但末將真的不知,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月宮!”
“行了,破案了。”
月老大手一揮,黑著臉抓起手邊的木牌,對著卞莊狠狠扔了過去。
“斬!”
卞莊抖成了篩糠,側旁一眾仙子也是明顯怔了下,沒想到問題這么嚴重。
李長壽和木公齊齊扭頭看向月老。
月老擼起袖子,咬牙罵道:
“這不斬了還留著作甚!
一天天沒個正行,移情別戀的速度就是自己看到新仙子的速度!
還美其名曰,自己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
貧道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給他剪一次紅繩,這紅繩堆起來,都做好百多件喜袍了!
他現在終于控制不住道心內的色魔,竟敢窺伺月宮嫦娥沐浴之地!
簡直混賬!”
木公看了眼李長壽的面色,忙道:
“月老,一碼事歸一碼事,今日咱們要查的,是卞將軍誤闖月華池之事,與前事無關”
眾仙子頓時對木公投去了委委屈屈的眼神。
她們又不傻,自然知道木公那‘誤闖’二字,是想為卞莊開脫。
月老此刻也方才反應了過來,自己好像越俎代庖,且過于激進了。
沒辦法,這混賬來天庭前,就已是太氣神了。
月老沉吟幾聲,道:“木公言之有理,是小神太過武斷了。”
木公笑道:“不如多聽聽卞莊將軍如何言說。”
李長壽緩緩點頭,低頭看去,開口道:
“卞莊,你可有什么話說?”
“末將當真不知為何會在此地……”
卞莊低頭嘆了口氣,努力回憶著,身上的酒氣已消散大半。
良久,他才低聲道:
“星君大人,末將、我給您和天庭抹了黑,此時也不敢說是不是著了別人算計。
今日之事,已成定局,這也沒法解釋。
月宮乃天庭眾嫦娥修行排舞之所在,天庭有一套完整的天規,我出現在最不能出現的月華池,這就是給天庭武將丟了臉。
我愿領罰,哪怕是丟了這神位、沒了這神位品階,被貶做天兵,我也認了。
但有一點。
我是個好色之徒不假,但君子愛色,取之有道!”
卞莊大喊道:“我若神志清醒,絕做不出這般毫無底線之事!”
李長壽嘴角微微抽搐。
不,你還真做得出。
也不知到底幾千年后的西游路上,那群蜘蛛精洗澡,是哪個家伙嘿嘿笑著加入進去的……
李長壽直接道:“你若直接領罰,就要定你醉酒闖月華池意圖不軌之罪責,今日你難逃一死,并非丟官被貶這般小事。
天庭為三界表率,容不得這般行徑惡劣的仙神。
否則,有何面目去約束天地間的生靈?
好好想想吧。
煩請木公去將此前與卞莊喝酒的幾人找來……罷了,木公莫動。
各位嫦娥領隊,拿上我玉符,帶天兵,速查!”
言說中,李長壽甩出三道太白宮玉符,幾名女領隊低聲應是,各持令符匆匆而去。
見東木公有些欲言又止,李長壽淡然道:
“此事查明,若卞莊當真是醉酒胡來,從重懲處。
若卞莊是被人誣陷,且抓不出誣陷之人,卞莊也受重懲。
天庭大勢,不容有失。”
卞莊面色頗為灰暗,跪坐在那,雙手不斷顫抖。
月宮之中,氛圍漸漸開始壓抑。
那幾名仙子帶天兵,在天庭各處搜查盤問,本就迅速傳開之事,變得越來越熱鬧。
卞莊是李長壽的心腹,天庭人人皆知。
當下鬧出了這般丑聞,自是惹得不少仙神前來觀望,但他們也只是遠遠探查,不敢趟這池渾水。
最先沖過來的,反倒是回了東海的敖乙。
敖乙保持龍形直接飛入太陰星,怒氣沖沖、三兩步就跳到了卞莊身側。
現出人形,敖乙抬腳把卞莊踹倒在地,咬牙罵道:
“教主哥哥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卞莊苦笑不已,干脆躺在地上,閉目長嘆。
敖乙轉身面對著三位正神,單膝著地、雙手抱拳,定聲道:
“教主、星君,木公,月老!
卞莊與我共事多年,他雖平日里嘴上不把關,但絕非歹惡之人,對眾仙子也無輕浮孟浪之舉。
此事怕是有些誤會,還請星君大人詳盡調查。”
李長壽閉上雙眼,道:“去旁邊站著,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難的不是調查清楚此事,難的是誰出面,旁人才能相信。
敖乙一怔,扭頭看了眼卞莊,再看周遭眾多仙子。
小龍雖眼界不夠、不明此間之事,但也并未多問,迅速站起身來,去了側旁靜立。
李長壽又道:“事情沒查清楚之前,誰若再為卞莊求情,天罰殿雷鞭三十。
招一隊兵馬過來,鎮守月宮,非月宮嫦娥不得入內。”
月宮中,氣氛再次恢復此前那般壓抑。
又半個時辰后,靈珠子駕云匆匆而來,身旁還跟著少女玉兔。
但他們都被天兵攔了下來,只能跟幾名天庭輪休的正神一同,在殿外看著。
玉兔眼珠一轉,對靈珠子咬了幾下耳朵,那纖細卻異常有勁的小腿一蹬,倩影迅速消失不見。
遠在凌霄殿中,玉帝注視著這一幕,也是微微皺眉。
他和他的化身們,此時卻是不宜現身,一切只能交給長庚愛卿處置。
若卞莊真的是醉酒鬧事,出于維護天庭權威的考慮,八成是要給卞莊安排一次轉世。
但卞莊背后又牽扯到仙盟……
卞老夫人于仙盟中有較高的威望,卞莊又是她唯一的愛孫……
這事,當真棘手。
天庭太平了一百多年,突然就有了這般事端,處處透著詭異。
“卞將軍是跟小神喝酒,而且我們喝得伶仃大醉。
卞將軍此前說了什么?
小神也記、記不太清……卞將軍確實與我們說起過,他便是闖月宮也沒事這般話,但都是酒后吹牛的。”
“星君大人,末將深知卞莊的性子,他不是那種人,這事肯定是被暗害的!”
“卞副統領與我們喝酒半個月,大家都醉了,宴席上來來回回也換了兩撥客人,卞副統領是大半天前走的。
我們這場酒宴現在都還沒散……”
月宮中,十多名此前與卞莊同桌而飲的天庭中低階小神,依次說著自己的‘證詞’。
問題隨之而來。
卞莊喝酒時,確實曾吹噓自己在月宮有眾多密友,進出月宮也不是什么難事。
男人喝多了酒,吹牛是基操。
但卞莊的這些話語,此時卻成了要命的證詞。
形勢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卞莊已近乎沒了翻盤的可能。
醉酒闖月宮,撞入月華池周遭禁制,意圖偷窺十幾位嫦娥沐浴……
此事若換了南洲的凡人醉漢來做,大半會被抓起來暴打一頓。
而天庭仙神、天河副統領來做,就是莫大的罪名。
封神大劫就在前路不遠,多少雙眼睛盯著天庭。
李長壽抬手撐著額頭,他確實擅長算計,此時也已嗅到了其間各種詭異之處,但他偏偏不能多做什么。
只要自己做審理之外的任何事,都會被當做對自己心腹的包庇。
很快,該問的都已問了,該說的也都已說了。
李長壽看著面容無比灰暗的卞莊,輕輕嘆了口氣,終究有些不忍,給了他一個機會。
“卞莊,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卞莊抬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張張嘴,又苦笑了聲。
“末將對不住星君您栽培,驚擾各位仙子之處,還請各位海涵。
末將愿用命來抵。”
木公道:“卞副統領,你可要想清楚!
這個問題不能意氣用事,你為人如何,我也是知曉的,骨子里其實還算老實。
你當真是因色欲熏心,就來月宮闖月華池?”
卞莊嘴唇顫了幾下,站起身來,身上鎖鏈叮鈴亂響,周遭幾名仙子下意識后退半步。
“我從未有過這般覬覦之心!”
卞莊顫聲喊道:
“我追尋的,是這天地間存在的真與美。
我有見一個愛一個的毛病,但每次,我都是將那幾日、幾個時辰的滿腔熱情,投入到這段必然會無疾而終的感情上,越戰越勇,從未懈怠!
男女之情,在我卞莊看來是無比神圣的!是我無比向往的!
我又怎么會做出,去偷看仙子洗澡這種下三濫之事?
倘若我真的是那般貪花猥瑣之徒,到如今如何守得純陽!
家祖母,天涯閣閣主!”
李長壽眉頭緊皺,月老目中滿是不信,側旁的木公倒是頗為感慨地點點頭。
木公道:“那天涯閣是洪荒之中著名的臨時情劫體驗之地,卞莊確實是其中少閣主。
而今卞將軍一口真陽還在,依然是初仙之身,足以證明其品性。”
“這并不能服眾。”
李長壽冷聲道了句,目光環視周遭,“天庭有完整的天規,若天庭自治都不力,無以令三界生靈信服。
事后我自會稟明玉帝陛下,但今日,必須給月宮一個說法,給天規一個交代。
卞莊,我最后問你,你可知罪。”
“星君大人,卞莊給您添麻煩了!卞莊知!”
“他無罪。”
忽聽一聲輕喚,卞莊話語被直接打斷,李長壽皺著的眉頭突然松了大半。
殿外已是星夜,月桂樹散發著淡淡玉光,太陰星各處氤氳潔白光輝。
那位說話的仙子,身影憑空出現在殿外,就在這月華中緩步走來。
她肌膚欺霜傲雪、面容傾國傾城,纖秀修長的身段近乎完美,無半分夸張之處,亦無半分缺陷。
仿佛她的存在,就為了定義三界柔陰之美的上限;
天地極盡自身造化,用她來告訴無數生靈,美人就該是這般。
此正是:
月宮眾仙失顏色,方知此仙廣寒來。
卞莊癡癡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嗓尖發出一陣‘嗬嗬’的響動。
月宮附近的天兵天將、天庭仙神盡皆低頭,殿內眾仙子齊齊欠身,便是月老也要起身,道一句星君大人。
來者何人?
自是天庭正神,三界第一美人,人皇之女,浪前輩之徒,現任太陰星君,姮娥仙子。
她身著霓裳仙裙,美艷不可方物,又圣潔高雅、不落半分俗色。
說前面這句話時,她還在廣寒宮中,話音落下,已經是在月宮殿門前。
這一手乾坤神通,也讓識貨者暗道厲害。
場中只有李長壽與木公還坐著,此刻李長壽也不寒暄,直接問一句:
“太陰星君為何說他無罪?”
“拜見太白星君,拜見木公,”姮娥欠身行禮,看了眼卞莊,徑直走到李長壽面前。
纖手一翻,一張云鏡出現在殿頂,其內所顯便是月華池情形。
“太白星君可看,此乃月華池的陣法布置。
此地,是我先前親手為各位姐妹布下的,整個天庭,怕是懂此陣的人也不多。
該陣名為六合歸元陣,由人族上古年間的陣法大師所創,可常年開啟,經年累月不閉合,借用的是月桂樹之靈力。
大陣唯一的出入口,就是您身后這個側門。
若要從外闖入此陣,外圍陣壁必然遭襲。
我查看過各處陣法布置,第二層的殺陣、第三層的迷陣都未開啟,最外層的陣壁也完好如初。
但這位卞莊將軍被發現,卻是在第四層的困陣中。
困陣再向內,便是月華池池邊。
這般情形,要么卞莊是自月宮大搖大擺進入月華池;要么,就是被人放在了池邊,丟入了困陣,以此陷害,讓太白星君兩難。”
當下,立刻有嫦娥領隊向前稟告:
“星君大人,月宮之中若無人時必然開啟外層防護大陣,今日有十幾位嫦娥在沐浴,就是此前練舞有些乏累。
最近數月,殿內一直有人。”
“走吧。”
李長壽緩緩舒了口氣,站起身來,淡然道:“此地所有人,除太陰星君之外,皆去凌霄寶殿求見玉帝陛下。”
言罷,李長壽對姮娥做了個道揖:
“多謝太陰星君。”
“星君客氣,”姮娥正色道,“月宮在我治下,出現這般事與我也有干系,我走一趟就是。
卞莊是星君的愛將,星君理應避嫌,這一點還請各位知曉,莫要覺得太白星君不念舊情。
這月宮,似乎也藏了些污濁,當清掃清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