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邸;
產婆和大夫已經進去了,婢女不停地來回傳接東西燒著熱水,所有人的忙碌中,都帶著一股子慌亂。
因為產房內何思思的叫聲,已經越來越弱了。
沒人能想到,王妃會早產,更沒想到,情況會一下子就變得這般危急。
王妃難產的消息,沒有瞞人,也沒必要去瞞人。
姬成玦下令,讓張公公去將何家爺倆找來。
產房里的女人,正在為自己的孩子拼盡全力,現在看來,很可能會拼上她的命。
在這一刻,身為一個男人,姬成玦的心態,發生了一些變化。
又或者說,
他終究沒有他親爹那般可以做到真正的涼薄,
他覺得,
在此時,應該讓她的父兄也出現在這里。
姬成玦沒想著去用這個法子去做激勵,他這個丈夫在這里都沒辦法去做什么激勵,更別說別人了。
他只是想著,如果真到了最壞的情況,不至于讓她留下什么遺憾。
不能怪姬老六在這里往壞的方面去想,也不能苛責他居然在做著這樣的打算,
因為他不能代替她去生,
他只能站在這里,
聽著里面傳來的慘叫,
難不成還能在此時滿懷希望興致勃勃無比期待地去斟酌小孩的乳名?
他姬老六沒瘋!
但偏偏,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夠瘋起來;
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所承受的經歷,已經讓他形成了一種本能,那就是越是臨大事時就越是會內心平靜。
一如一個傷者在痛苦時,卻無法昏厥,只能清醒地去承受。
然而,此時的自己,卻是這般的無力。
他只能站在那兒,雙手負于身后,眼睛平視前方。
周圍的下人在其身邊經過時,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
何家爺倆來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進到皇子府邸,以往,他們都是來這里送一些菜和肉,都是在大門口叫禁軍轉進去。
姬成玦和何思思幾次都請他們進去,爺倆都拒絕了,而且拒絕得很徹底。
可以說,他們是最低調的皇親國戚了。
但這次,他們是被抬進來的。
進來后,聽到里面的動靜,再看著往來端著熱水和參湯不停進出的宮女,爺倆再糊涂也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
老何頭雙拳猛地攥緊,
“咋就這樣了咧,咋就這樣了咧!”
何初也很是茫然地不停環顧四周,嘴唇顫抖著。
姬成玦依舊負手站在那里,在這個時候,他沒心思去招待自己的老丈人和大舅哥。
產房內,何思思的每一次慘叫,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他的胸膛,但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能彎腰,他希望自己的妻子可以挺過去,也一定要挺過去。
老何頭本能地想去找自己的女婿問一問情況,但一看自己女婿那個樣子,老何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過去。
倒不是單純地怕,而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這會兒自己上去問,也幫不了什么忙,于事無補。
但,這正也是他最憋屈的地方;
其他丈人在遇到這個情況時,可以毫不客氣地上前對自家女婿去質問,甚至可以直接動手對女婿報以老拳,哪怕明知道于事無益,但至少可以把胸口的這股子無名火給發泄出去。
偏偏在他這里,他做不了。
何初想要去幫幫忙,比如去燒水或者遞接一下東西什么的,但往來的宮女宦官做事都很細致,也不缺人手,根本就沒他插手的余地。
此時,無事可做,才最痛苦。
這里的動靜,也驚動了同住在皇子府邸的老四和老五。
老四走過來,皺著眉,看著眼前的一幕。
老五剛剛正在忙木匠活,聽到下人稟報出來時,頭上還有木卷屑。
二人對視一眼,一同向姬成玦走去。
老四開口問道:“老六,怎么回事?”
姬成玦沒回頭,甚至沒去看他兩個哥哥一眼,只是很平靜地吐出一個字:
“滾。”
老四和老五有些尷尬地對視一眼,二人都默默地后退,站在邊上,不再開口。
一來,這一年,原本一直被父皇打壓得很慘的老六忽然崛起,一場大婚更是擺明車馬地宣告他要參與奪嫡了,而太子這一年來,則是不斷地走背字。
皇后薨逝,和郡主的大婚也無疾而終。
奪嫡奪嫡,在皇帝沒駕崩遺詔沒公布之前,所謂的奪嫡,其實就是奪勢。
現如今,很明顯的是東宮弱勢,六皇子執掌戶部,掌管大燕錢糧,外有雪海關的平野伯做呼應,還有大皇子做援,內有一眾新科進士已然成了氣候,很顯然,風頭正盛!
皇子也是有食物鏈的,畢竟那張龍椅只有一座,也只能一個人坐上去,如果你沒打算坐上去或者覺得自己不大可能坐上去的話,那就必須得為以后的日子考慮考慮,別到最后連個逍遙宗室都維系不住。
二來,人現在妻子正在難產,這個時候,脾氣暴躁一點,也能理解。
皇子舔了舔嘴唇,打量著四周,他這陣子正忙著給六弟的孩子做嬰兒床和搖籃呢。
但現在看這個情況,這嬰兒床不見得能用得上。
他倒是沒有多么在意那孩子的安危,而是在意自己為那嬰兒床和搖籃所付出的心血,估摸著得付諸東流了。
畢竟,一般人也不值得皇子去送這個,值得送的人,你這個再送出去,就不吉利了。
四皇子則低著頭,看著地面。
站在他的立場上,此時這個局面,他倒是有些喜聞樂見。
老大其實已經有倆孩子了,但都是野人女奴生下來的,無法保證血統純正,畢竟老大在雪原被侍寢時,沒辦法做起居注,所以,那倆孩子甚至不能姓“姬”。
而如今小六子氣勢正盛,若是其再生下皇長孫,唉……
其實,在上次東征大軍初次失敗,鄧家家主戰死之后,四皇子就低調很多了,但怎么說呢,身為皇子,誰不想去坐那個位置?
就算明知道自己現在外援沒了,競爭力也不足了,但也不希望那個位置早早地板上釘釘不是,至少,晚上睡覺時還能有個夢去做做。
但你說這時候走,也是不可能走的。
天家最是無情,但天家卻比天下任何家庭都需要演出這個情。
倆皇子雖說各懷心思,但現在也只能繼續在這里做個泥胎。
這時,大皇子來了。
大皇子之前一直領兵在外,幫戶部肅清地方余孽,其實就是幫忙打通各地商路,所打擊的,不僅僅是土匪,事實上大燕境內,不談晉地的話,純粹的燕國境內說是路不拾遺那肯定是過了,但土匪可真的不多。
前兩年對外戰爭最為緊張的時候,連爬墻頭偷情的都會被官府逮住送去前線當刑徒兵,這土匪,也沒生存空間啊,真要打出什么“寨”什么“幫”的旗號,地方官服早就磨刀霍霍向你抓壯丁了。
所打擊的,其實還是“官匪”,一些門閥余孽和一些在門閥被肅清后趁勢掌握地方某些行業或者商路的一些新起勢力。
大皇子自打娶了蠻族公主后,其政治境遇其實和楚國的那位五皇子現如今的定親王熊廷山差不多。
當一個人,已經沒了政治名聲的需求后,做起事來,就方便多了,雖說不少官員參奏大皇子領兵在外橫行無忌,但燕皇看著戶部呈送上來的進項后,也就將這些聲音順手給壓下去了。
大皇子是帶著蠻族公主一起來的,公主手里抱著一個盒子。
姬無疆走到姬成玦身邊,沒傻乎乎地問“怎么了?”
而是直接道:“你嫂子將她陪嫁的一株雪蓮帶來了。”
一般孕婦生產時,為了給孕婦補充體力,普通人家會備一些紅糖水,而富貴人家則是會備參湯。
姬成玦點點頭,沒說話。
他家,
不缺這個。
大皇子緩緩地退了幾步,和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隨后,目光掃向站在那里的老四和老五。
老四和老五見狀,一齊走來,小聲道:
“大哥,大嫂。”
“大哥,嫂子。”
蠻族公主對兩個皇子微微一福,她入燕已久,對燕地的禮節也能熟悉了。
“太子殿下駕到!”
老四、老五以及大皇子都有些意外,太子這會兒來做什么。
太子來了,
他的模樣,消瘦了很多。
他進來后,目光只是在幾個兄弟身上掃了一遍,也沒走過來,更沒靠近姬成玦,只是默默地站在外圍,就那么站著。
姬成玦也沒去招呼太子。
少頃,太子身邊的伴當李英蓮走了過來,手里捧著一個盒子,里面是一枚魚形玉。
此玉是宮中那位太爺為太子被冊封時所準備的一塊護身玉,可抵災消難。
因宮中太爺已于天虎山上兵解,所以此玉也就成了孤本。
姬成玦看了看玉,伸手示意一個宮女過來,將這枚玉送入產房,安置在床底下。
隨后,
姬成玦轉身,朝著站在外圍的太子,俯身一拜。
太子沒回禮,只是在內門臺階位置上坐了下來,垂著手,低著頭。
就在這時,
“陛下駕到!”
剛剛坐下來的太子沒動,像是睡著了一樣,仍然維系著那個姿勢。
而老大老四老五等全都跪伏了下來:
“兒臣參見父皇!”
“兒臣參見父皇!”
燕皇走了進來,他似乎沒有留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太子,又像是留意到了卻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徑直走到了姬成玦面前,同時揮手,示意他們起身。
姬成玦沒跪,他還站在那兒,同時,背在身后的手揮了揮。
一時間,原本在這座院子內外的屬于六皇子通過各大鏢行那里借來的大供奉和護衛都撤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忠河帶來的密諜司高手將這里重新布防。
燕皇沒有計較六皇子的不知禮數,直接開口問道:
“誰做的?”
三個字,
直接問了出來,
帶著一種屬于九五之尊的森然!
帝王,是多疑的,遇到事情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誰在算計我?誰在圖謀不軌?
孤家寡人,就是這么個意思。
最重要的是,燕皇不認為自己的這個兒子會不懂得如何照看好有身孕的媳婦,
如果不是有心人趁機下手的話,
總不能夠真的是單純地運勢不好吧?
問出這三個字后,
燕皇的目光掃向了站在邊上的老四和老五。
“………”四皇子。
“………”五皇子。
這兩個皇子本身就一起住在皇子府邸內,如果他們要下手的話,無疑是最方便的。
但在看見自家父皇的這個目光后,倆皇子差點就要跪下來喊冤了。
天吶,
父皇,
您可知六弟這半年來在這皇子府邸里安插了多少高手么?
明面上,光是四品高手就有三個!
三個啊,父皇!
你可知我們兄弟倆現在住在皇子府邸里有多膽顫心驚么!
六弟要是忽然一發神經,想搞一個清君側,我們這倆和他住在一起的哥哥肯定第一個第二個被“咔嚓”啊!
姬成玦搖搖頭,道:
“兒子的命,不好。”
姬成玦這般回答。
除了成婚那晚被郡主那個瘋子派來的七叔和李良申威脅了一下外,這之后,姬成玦就毫不客氣地調動自己的勢力,幾大鏢行手里都是有真正的高手的,而且是那種壓箱底的大供奉,這些供奉可不是通過金錢聘來的,而是通過人情債才能讓他幫你做事。
可以說,用一次少一次。
但盡管如此,姬成玦還是借來了,四品高手,就有三個!
還有幾個品級不高,但手段和經驗很豐富的其他好手,也都在陰暗處時刻保護著這里,保護著自己的妻子和妻子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可以說,除非調動京中禁軍來攻打皇子府邸,否則就算是郡主想再發一次瘋,姬成玦也不怕了。
除此之外,吃的穿的方面,姬成玦也做到了極其細致。
所以,他可以排除人為下手的可能。
只能說,
這次的事,
是天意,
是他姬成玦命不好,命中該有此劫!
而這,
也是最讓人憋悶的,
因為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你的怒火和不甘,連一個可供發泄的渠道都沒有!
天空,
在此時又變得陰沉了下來,清明多雨,絲絲潤潤的小雨,非但沒有澆滅此時院子里盤踞著的怒火,反而讓人感到更為煩躁。
燕皇負手而立,
他現在的模樣 和先前姬成玦一個人站在這里時,一模一樣。
身為帝王,他需要思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有一條,是他沒辦法去回避的坎兒,那就是傳承。
他,姬潤豪有七個兒子。
在選取接班人時,選擇空間無疑可以大很多。
雖說有一個嫡長子之制在這里擺著,但如今大燕門閥都已經被他掃空,一個嫡長子之制豈能困得住這位帝王?
無非是他想或者不想罷了。
而且,除了繼承者的選擇余地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如果人丁稀薄,出了什么意外,要么,就會使得國政紊亂,要么,就會使得龍椅傳承從自己這一脈中被轉交到另一脈去。
看似都姓姬,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嫡系就是嫡系,嫡系可以確保下一代,再下一代,嫡系都在自己里面。
而一旦讓旁系得勢,那以后,你這一脈就徹底和權力中心無緣了,甚至,還會遭受更為慘烈的打壓,連最基本的傳承都可能讓你斷絕。
這不是危言聳聽,乾國的太宗皇帝就是太祖皇帝的親弟弟,是以皇太弟的身份繼位的,繼位時曾在詔書中名言,封太祖皇帝的年幼兒子為太子,以后再將皇位傳遞回去。
然后,太祖皇帝的嫡子和兩個庶子都“病死”了,連孫子都是不是早夭就是癡呆,最后,乾國皇位的傳承一直走的是太宗皇帝那一脈。
而太祖皇帝那一脈呢,現在只能依靠過繼子孫過去幫忙充典個門面,以供血食罷了。
對于燕皇而言,
老大的那幾個野人女子生的孩子,一則樣貌和燕人有著明顯的不同,二來,天知道其血脈是否真的純真。
帝王無情,他不會將自己本就不多的感情去浪費在可能不是自己孫子的孩子身上。
所以,
在燕皇看來,在如今朝野上下看來,
何思思肚子里的那個孩子,
如果是男嬰,
那就是皇長孫!
這是自己孫子輩的第一個,燕皇不想出什么意外。
與燕皇一同進來的,還有一眾太醫。
但其實,產房里的名醫,早就備好了。
最好的大夫,最好的產婆,最好的藥材,甚至是一些祈福來的器具,都不缺。
能想到的,姬成玦都提前辦到了。
而這時,
在太醫院里德高望重的孫太醫從產房里跑出來,
跪伏了下來,
“陛下,六殿下,臣該死,臣有罪,但臣一定會竭盡全力,保小主子平安!”
民間,娶妻不易,遇到這種情況時,會問保大保小。
但在皇家……
皇嗣血脈,無比重要。
如果是身份特殊的妃子,那可能會問一問,但在孫太醫看來,何思思一個屠戶家的女人,明顯沒一個皇嗣重要。
保大保小這個問題,就是尋常民間大夫或者產婆也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問的,保不準別人以后來找你麻煩,說你是非,而在皇家,更是不能問的,否則就是將難題丟給陛下和六殿下。
這是一聲通稟,意思是按照目前情況來看,想要大人小孩一起保,很難了,所以,就選保小孩了。
燕皇微微頷首。
在燕皇眼里,自己的皇長孫無疑最為重要,這幾乎不用猶豫,也不用思索。
孫太醫磕了個頭,起身,準備回產房。
就在這時,
已經紅了眼的姬成玦忽然開口道:
“我要我媳婦兒活著!”
孫太醫身子一顫,停住了腳步。
一邊,站著的是老四和老五也是猛地抬起頭,看著自家老六。
就連坐在內門門檻上,近乎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太子,在此時也抬起了頭。
這姬老六,
瘋了么!
燕皇目光猛地落在姬成玦身上,
一揮手。
孫太醫馬上躬身應旨。
然而,
姬成玦忽然大吼道:
“我媳婦兒要是死了,你,你,你,在場所有太醫院的,參與接生的,老子,一個都不會放過!”
作為燕皇的兒子,
姬成玦清楚,
他沒那個資格去改變自己父皇的旨意,
他能做的,就是去威脅這些奉旨辦事的人。
他瘋了,
他知道自己瘋了,
他自然最清楚,皇長孫是自己的兒子,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自己的這個兒子,很可能會被父皇看重,甚至會被父皇帶在身邊培養。
父皇對這些年長的孩子早就不感興趣了,也就對小七時,耐性好一些,因為小七還小,還能讓燕皇從他身上得到一些“父愛”的感覺。
正所謂隔輩親,他的第一個孫子,會不會感覺不同呢?
會不會對待他時,展現出更多的屬于爺爺的慈愛?
會不會因為這個孫子,而更看重自己這個兒子?
一個皇長孫,能夠在奪嫡時,起到無比巨大的幫助作用。
這些,姬成玦都知道。
甚至,
在今天之前,他都已經在腦海里策劃出了好多場自己兒子以后如何去逗弄自己父皇開心為自己去爭寵的畫面了。
其實不光光母憑子貴,父親,也可以的!
甚至,
哪怕在今天之前,
如果有人來問姬成玦這個問題,如果出現了這種情況,保大還是保小?
姬成玦覺得,自己大概會飲一杯酒,紅一下眼眶,道:“保小。”
然后,
再借著微醺的醉意,流露出痛苦之色,對亡妻說:自己會看護好我們的孩子的,會把最好的一切給她。
以此來抵消掉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燕皇七個皇子中,
最肖父的,其實就是姬老六!
他能隱忍蟄伏這么多年,他能去自己母親墳頭上假哭一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他能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他具備梟雄的一切資質,無論是性情上還是能力上。
他覺得自己是這樣,也覺得自己應該這樣。
他能有一萬個理由來寬慰自己,
就算是忍受一點良心的煎熬,又算得了什么?
但事情出就出在,
在何思思進入產房后,
姬成玦,
已經在產房外,在這里,站了半天多了。
他清晰地聽到了產房內,自己妻子傳來的一聲聲慘叫,痛徹心扉的慘叫。
他很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這個南安縣城的屠戶女,在那一晚,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用釵子抵在自己脖頸位置,強行在其父兄阻攔下來到自己屋里。
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她就將自己干凈的身子,給了自己。
后來,她曾開玩笑說,只是當時貪圖他的男色,沒想那么多。
站在產房外,一聲聲來自妻子慘叫聲之下,不知道為什么,姬成玦心里對那個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越來越憎惡。
是的,憎惡。
是他,讓自己的妻子承受著這般巨大的痛苦。
姬成玦現在腦子很亂,他已經沒辦法去細細地思考了,他只能憑借著,憑借著自己的本能去做事。
他不想失去這個女人,不愿意失去她,孩子沒有了,以后可以再要,她沒了,就沒了。
對于那個自己未曾謀面的孩子,姬成玦展現出了一種最大的冷血。
既然你還沒睜眼看過這個世界,那就當你……不存在吧。
在場,所有人,都被姬老六的忽然發瘋給震驚到了。
包括,
燕皇。
“姬成玦,你………”
燕皇的話還沒說完,
一邊的老何頭就忽然大叫起來:“我閨女啊,要保我閨女,我閨女啊!!!!!!!!!”
“我妹子,我妹子不能有事,保我妹子!!!!!!!”
何家爺倆先前在孫太醫出來時,并未聽懂話語里的意思,他們以為只是太醫大人例行出來通報一下。
一直到聽到姬成玦怒吼后,何家爺倆才明白這是要干啥!
這時候,
最低調的皇親國戚爆發了,爺倆直接大喊大叫起來,若非旁邊的護衛直接攔住,他們倆很可能直接沖到燕皇面前去,就是這樣,他們還是在不停地推搡著攔著自己的護衛,尤其是何初,作為殺豬漢,雖然不會武功,卻有一把子力氣,兩個護衛竟然才能勉強壓下他。
燕皇沒理會何家爺倆,
他只是用一種極為平靜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在這個目光里,還有一股叫做失望的情緒。
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在此時去婦人之仁,簡直就是一種無法饒恕的錯誤。
姬成玦很顯然也讀懂了自己父皇目光中的含意,但他卻沒有退卻,而是和自己的父皇,目光對視著。
“朕,要朕的孫子。”
他是皇帝,
他口銜天憲,
他的意志之下,
田無鏡就得奔赴雪原驅逐野人,李梁亭就得回北封郡繼續鎮守蠻人。
他說打,就得打,他說和,乾國官家和楚國攝政王才能說和。
如今,
眼下,
現在,
就是想要自己的皇長孫!
姬成玦胸口一陣起伏,第一次,他對自己的父皇面露出猙獰。
他憎惡這張臉,這張他父皇的臉。
同時,
不知怎么的,心里深處,忽然浮現出當年的自己偷偷賄賂宦官跑入母妃所在的冷宮,推開門的那一剎那,
他看見的是,
母妃掛在房梁上的身影。
如今,
他又來了,
他出現在了自己的家,
他曾不問自己一下,就決定了自己母妃的命運,
如今,
他依舊要不問自己一下,就決定自己妻子的命運。
姬成玦伸手,
指著產房,
盯著他的父皇,盯著這位大燕的九五之尊,
一字一字道:
“我,要,我的,媳婦兒!”
沒人能預料到,
在此時,
一場屬于君臣,屬于父子之間的對立,
居然在這清明的細雨之中,以這種極為突然的方式……展開。
而也就在這時,
“哇!哇!哇!!!!!!!”
一聲嬰兒清脆的哭啼聲,
打破了此時院內近乎凝滯下來的氛圍。
一名衣服上帶血的女醫官跑了出來,
跪伏在地上,
一邊哭一邊笑地喊道:
“恭喜陛下,喜得皇孫,恭喜六殿下,母子平安!”
何家爺倆在此時,松了一口氣,不再和身邊的護衛掙扎,不住喃喃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而此時,
魏忠河直接跪伏下來,
“奴才恭賀陛下,喜得皇孫,天佑吾皇,大燕萬年!”
四周,所有護衛宮女宦官,全都跪伏下來,齊呼:
“恭賀陛下,喜得皇孫!”
“恭賀陛下,喜得皇孫!”
四皇子、五皇子、大皇子以及大皇子妃,以及坐在角落里的太子,在此時也都跪伏下來:
“兒臣恭賀父皇,喜得長孫!”
“兒臣恭賀父皇,喜得長孫!”
燕皇不為所動,
繼續盯著自己的這個第六子。
姬成玦則在女官說出“母子平安”后,
整個人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氣力,
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已經被雨珠潤濕過的地磚上,
他抬起頭,
張開嘴,
目光有些茫然,
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整個皇子府邸內,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
只有燕皇一個人站在那里,
還有這清明的雨,
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