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村,又被稱為陳家莊,莊戶們,以捕魚種田為生;
村口小碼頭,此時正聚集著一大群鄉親,臺子已經搭好,左右上后都有布簾遮擋,中間坐一中年說書先生;
先生姓周,本是個四里八鄉的一個買賣人,后做生意虧了本,干脆拉起自己兒子一起,做起了說書先生的行當。
他嘴皮子本就好,外加見多識廣,城鎮里頭,他不去,專挑這種人口多一些稍微富余點的村子開場。
書分兩道,
午飯后一場,晚飯后再一場,自己和兒子兩頓飯,就有了著落,臨走前,還能按例從族長那里得一筆辛苦錢。
錢不多,但畢竟只是費點口水事兒的買賣,偏偏這口水在外人眼里,他分文不值,也就算是無本買賣了吧。
午食,是在族長家吃的,吃完了后,村民們早就將臺子搭好了。
周先生拿二胡,往臺子中央一坐,他兒子拿木魚,坐其身后。
簡單的樂器,只為順個情緒,其兒子再在合適時候捧個哏,這故事,也就能說起來了。
其實,這活計干到現在,其肚子里的那點貨,早就抖落得干干凈凈,所以,時不時地,他得去一些城鎮上的大茶樓里去聽故事,
用周先生的話來說這就叫進補。
進補回來的,還得自己繪聲繪色地進行加工。
受眾不同,村民們對外界的事兒自然沒有城里的人敏感只要精彩大家必然喝彩連連甚至,同樣的故事愿意讓你在這里連講個兩三天都不稀奇。
“呔!”
周先生一拍巴掌,
“諸位可知我大燕伐楚一戰攻破那楚奴國都穎都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兒子:“發生了啥?”
“呵,那一夜,穎都上空出現了一頭如鯤鵬般大小的火鳳之靈其身形比整個穎都城都要大許多。”
兒子;“嘶!!!”
下方一眾聽書的村民們也都一齊倒吸一口涼氣。
“隨后平西侯爺騎著貔貅策馬趕來自穎都城南門外飛身而起,與那火鳳之靈展開驚天大戰!
那一戰,
可謂是打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陳仙霸背著一個老儒生來到了碼頭外圍,老儒生手里揣著炒花生自己吃兩顆再剝一顆丟身下陳仙霸嘴里。
“老頭兒你說我多虧啊,你給我起這么個名字,我還得伺候你。”
陳仙霸一直對自己的這個名字不是很滿意;因為在當地方言里,仙霸仙霸,和本地人對水里王八的稱呼很相近。
因這個名字,陳仙霸打小可沒少被同齡孩子嘲笑,現在倒是好多了,他長大了,體格大,能揍人了,就沒人敢再嘲笑他名字了。
“嘿,你懂個屁,有人命格不好,怕不好養活,所以取賤名兒,希望順點兒地氣撐著不會夭折;
你呢,
你小子命格太好,過猶不及,就得取這種肆無忌憚點兒的,好去宣泄一些,否則得小心撐死。”
“撐死多好啊,我這輩子,可還沒正兒八經地吃過幾頓飽飯呢!”
“驢啊,真渴著讓你頓頓吃飽,你爹媽不得都餓死啊。”
陳仙霸的綽號,叫驢,和他大名兒一樣,都是老儒生起的。
這時,
陳仙霸看見聽書外圍,陳阿飛正攙扶著他那瞎了一只眼的婆婆走來,應該也是來聽書的。
“阿飛。”
“驢哥!”
“滾,去去去!”
陳仙霸無比嫌棄地嚷嚷著。
隨后,
兩個年輕后生娃分別將自己身邊的老人安置在了一起,找了一節木墩子,讓他們坐著。
陳仙霸拽了拽陳阿飛的肩膀,道;
“走,跟我去溝里打兩條魚去。”
冬日里打魚,得看技術,而陳仙霸無疑是此中好手。
“你不聽先生說書了,可是在講著你最喜歡的平西侯爺的故事哩。”
“都聽了幾遍了,不聽了,還不如去打兩條魚實在。”
陳仙霸是想聽的,平西侯爺的故事,他是百聽不厭。
可問題是他知道,阿飛前日為了給婆婆抓藥,又典當出了一些東西,陶陶罐罐的不值錢,但誰叫阿飛家家底子本身就薄呢?
一起長大的發小,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幫一把。
陳阿飛有些遺憾地掃了一眼碼頭臺子上還在唾沫橫飛的周先生,他其實也是喜歡聽故事的,但也只能點頭道:
“好嘞,可以喝魚湯嘍。”
陳仙霸就走在前面,
陳阿飛跟在后頭,
阿飛的右腿瘸的,走路有些搖晃,但勝在年輕,依舊能跟得上。
待得倆小子離開后,
木墩子上坐著的倆老人,
老儒生先是從兜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遞交給了老婆婆:
“前日里當去抓藥的,我給贖了回來。”
老婆婆搖搖頭,沒收,
只是淡淡道;
“不值錢的破玉罷了,您若喜歡,就收著耍,不喜歡,就丟了吧。”
“真不要?”老儒生再問道。
“您應該懂得,不受嗟來之食的道理。”
老儒生嘆氣道:
“懂是懂,但我這輩子,還真很少見過特意來受苦的,我不知道阿飛這娃兒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斷不至于讓他一年四季穿破衣服,吃喝都一直是個問題。”
老婆婆閉上了眼,
“這世上,您不懂的,我不懂的,太多了,既然搞不懂所有,那么,不懂就不懂吧。”
“哎,成。”
老儒生將那塊玉收了回去,又伸出手,搭在了老婆婆的手腕上,
老婆婆沒反抗,任憑其幫自己診脈。
“脈象平穩正常。”老儒生道。
“這世上讀書人,大多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讀了幾本兵書,就覺得自己是儒帥了,讀了幾本醫書,就覺得自己是名醫了。
老婆子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底。
身上的傷,其實好養,但心頭上的病,卻最是消磨人。”
“這聽起來,像是煉氣士喜歡說的調調。”
老太婆不說話了,像是在安心地聽著前頭臺子上的周先生講故事。
但老儒生卻還是止不住地繼續道:
“謝謝。”
老太婆眼睛瞇了瞇,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伸了個懶腰,隨后繼續剝著花生,緩緩道;
“就先前,阿驢才剛問過我,為何給他取這個名字,我說,他得借這個名字,去散一散;
但實則,
就一個名字罷了,說破了天去,又能頂得了多少作用?
阿驢啊,
擱這里,會耽擱他的,得跟在貴人身上。”
說著,
老儒生看向婆婆,“原以為您會出手阻止。”
“孩子們自己能玩到一起就行了,我們又為何要干預?”
“也是。”老儒生嗅了嗅鼻子,“阿飛這孩子,其實挺聰明的。”
老太婆開口道;
“可以安靜安靜了,好好聽先生講故事。”
“嗨,他講的神乎其神的東西,有什么好聽的,你喜歡聽?”
“喜歡。”
“嗯,那咱一起聽。”
冰面上,陳仙霸不顧寒冷,趴在那兒仔細地觀察著。
少年郎本就火氣旺,而陳仙霸體內,似乎更蘊藏著一股火焰,他僅僅穿著一件單衣,就敢在冰面上不住打滾兒,反復觀測。
另一頭,手里拿著藤條準備編魚的阿飛,也蹲在那里,全神戒備著。
少頃,
陳仙霸拿起鎬子,對著身下就是冰面就是一陣快速穿鑿,隨后身形猛地向前一撲,落到先前自己早早打好的冰窟窿那兒,鎬子一丟,雙手直接探入水面。
“啪!”
一條個頭很大的魚就被陳仙霸給抓了出來。
這種抓魚的本事,幾乎沒怎么借用太多繁復的工具,可謂神乎其技。
陳阿飛將魚按住,開始穿藤條。
陳仙霸則笑著準備從冰面上走回來,卻忽然間愣住,目光一凝,環視四周;
冬日,是萬物蕭索的季節,但就算是在雪原上,寒冷也不可能使得一切生靈寂滅。
而眼下,
四周林子里,卻忽然安靜得不像話了。
陳仙霸身子慢慢地匍匐下去,像是一頭獵豹,已經做好了沖刺的準備。
阿飛則繼續在串著魚,
一直到,
一雙靴子,出現在其身后。
“阿飛,小心!”
陳仙霸如離弦之箭,撲了過來,其手中,攥著那把先前砸冰的鎬子。
李良申伸手,
向前一抓,
直接抓住了陳仙霸手中來勢洶洶的鎬,
連帶著,將陳仙霸整個人都舉了起來,再手臂一揮,陳仙霸整個人被甩了出去。
“砰!”
砸在了冰面上,身形滑動。
但陳仙霸很快四肢著地,再度爬起,發動了第二次沖鋒。
李良申微微有些驚訝這少年的先天體魄,
在少年沖過來時,
他抬起腳,
踹了過去。
“砰!”
陳仙霸再度被踹飛。
然后,
他再度從地上爬起,只是這一次,他踉蹌了一下,身體全身上下傳來的酸疼感,讓其有些難以為繼。
然而,
他依舊咬了咬牙,竟然第三次成功地站起身。
顏非子曾說過,這孩子若是好好調教,假以時日,說不得是個田無鏡第二。
現在看來,
此言非虛。
陳仙霸第三次沖了過來,速度慢了很多,卻在快要觸碰時,速度猛地加快,顯露出了他的那一份狡黠。
李良申腰間的劍,動了。
劍身飛出,向下一拍。
“砰!”
陳仙霸被抽翻在地,古樸的大劍壓在其身上,其再也無力爬起,只能艱難地抬起頭,滿臉是血。
與此同時,
四周林子里,
出來一片身著黑甲的甲士,這里,已然早就被他們所包圍。
那條被從河里抓出來的大魚,還在不住地翻動著自己的身子,而陳阿飛,已經被此時的場景給嚇懵了一般,蹲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良申再度走到陳阿飛面前,
低頭,
看著他,
陳阿飛身子開始顫抖。
李良申無奈地微微搖頭,
但正當他準備做下一個動作時,
卻忽然發現,
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其竟然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其靴面上。
匕首,很鋒銳,少年的動作,也很隱秘;
最重要的是,李良申,沒設防。
鮮血,
自李良申靴子里溢出,他,受傷了。
少年郎抬起頭,
先前的畏懼之色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狠厲,
他指了指匕首,
“匕首上有毒,放他走,我給你解藥。”
李良申笑了,
可以,
還算可以,
真的算可以了,
先前那個被自己連續打翻三次的少年,讓自己眼前一亮,但,也僅僅是眼前一亮罷了。
因為有些人,
有些位置,
他就算不會習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畢竟,在其身邊,有無數虎賁愿意為其效死沖鋒。
就是那位平西侯鄭凡,別看碼頭上的周先生將其吹得天花亂墜,還和什么火鳳之靈大戰得轟轟烈烈,別人不清楚,李良申是清楚得,大燕的平西侯爺,武功,也就尋常。
李良申笑著彎腰,將插在自己靴子上的匕首拔出。
然后,
緩緩地單膝跪伏下來,
“鎮北王府麾下總兵李良申,參見世子,參見……小侯爺!”
正如鄭凡有時候也會喊田無鏡侯爺而不是王爺一樣,有些叫法,叫了大半輩子了,就很難改了,尤其是對于原本親近之人而言,繼續叫侯爺,叫侯府,本就是一種親昵。
隨即,
四周所有黑甲士卒也都跪伏下來,
齊聲道:
“參見小侯爺!”
阿飛臉上,沒露出驚愕之色,也沒有喜悅之色,而是慢慢地站起身,不去看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也不去看四周近乎漫山遍野的甲士。
他走過去,
將陳仙霸攙扶起來。
陳仙霸現在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雖說先前李良申沒下殺招,但被四大劍客之一給連續揍了三記,也著實不會好受。
“我說,阿飛啊,嘿嘿嘿………”
陳仙霸不顧身上的疼痛,笑了起來,
“這怎么跟說書先生以前說的那些微服私訪的橋段一樣,你是啥,小侯爺?”
阿飛沒搭理陳仙霸,繼續攙扶著他往村子里走。
單膝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開口道;
“小侯爺其實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
阿飛停住了腳步,
笑了笑,
“對,另外,我還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
我爹當年,
想殺了我。”